梁仟的脑中警铃被打响, 他的脚尖因少年的这句话忽然下踮, 车速被滞留下来。
戏柠舟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倾,安全带拦住了胃部让少年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梁仟很快调整速度,将车窗打开,他看着少年白皙到透明的脸:“对不起。”
戏柠舟忍住胃里的疯狂翻涌, 皱了皱眉, 隔了一会儿才在窗外闷热的空气下缓了一口气:“没事。”
他将胸腔内不舒服的气息都换了出去,继而开口:“那个房子里让我最为怀疑的东西便是那铃铛,我看过,那条线从刚刚我们在的位置一直牵到——被厚厚的石板挡下的房间内,也就是那只公鸡说的密室。”
“这是一个回环式房间, 我们刚刚捡到铃铛的房间和那个‘密室’相连, 中间只隔了一面墙,墙上……有一个小洞, 足以让线从这头穿到那头。”戏柠舟的声音没有之前那样清晰, 似乎身体的不适让他昏昏欲睡。
梁仟开着车, 并没有过于关注少年, 等听清了窗外的雨声和入鼻的雨腥味儿他才发觉。
少年自从刚才就没有再说话。
梁仟转头看了一眼窝在驾驶座旁, 呼吸安稳, 闭上眼眸的少年。转而单手掌控着方向盘,将副驾驶的窗户开关按下。
“别关。”手上忽然被一股冰凉按下,梁仟回头便看见少年曲起来按着他的身躯。
少年很瘦, 病态的瘦。他弓着身子, 便更加清晰地看见少年衣料未遮住的锁骨, 锁骨凹陷下去,几乎没有肉,甚至可以看清少年呼吸时的骨质变化。
男人不自觉放开手,少年见此疲惫地闭上眼重新坐回副驾驶。
车内又陷入短暂的静谧,谁也没有说话。白色的小鼠警车从乡村的暗夜里穿过,终于到达了大民公路上,路灯打在一辆辆错过的车辆上,让影子昭示着生活的匆忙。
白色的小鼠警车在红绿灯后停下了,梁仟将沾满老茧的手放松,转头去看像是熟睡的少年。
他知道他没有睡着。
果然,戏柠舟感觉到车子忽然的停下,缓缓地睁开眼睛,对着明晃晃的灯光不适地闭了闭眼睛:“几点了?”
梁仟看了一眼车内的时间:“十点半了。”
戏柠舟心里啧一身,撑着身体坐起来:“这么晚?”
梁仟看着他苍白到无色的面容:“你这么晚回去要被家长训斥?”
他对这个家族并没有太多的了解,但是从之前人的话里来说,这个家族里对于子女的管束是很严格的。
“呵……”戏柠舟笑了笑,将视线打散在其他的地方,“他们倒是不管这些。”但是对于自己的身体,那便是很大危害了。
梁仟没有纠结这句话里的几分真假,他看了一眼前方依然在三个数的红灯:“你晕车?”
“有一点。”
“你身体不好?”
“怎么说?”
“看出来的。”
“很明显么?”
“你的脸色……”梁仟的眼神很凝重地在少年精致的面容上停顿了几分,“以及……你瘦得不成样子。”
戏柠舟没有接话,似乎大部分时间他更习惯于沉默。
“你这么晚了不回家没有人担心么?”
“我又不是小孩。”
“那之前那个保镖呢?”
“手机我没带。”
“别告诉我你家人克扣你。”梁仟发现窗外的雨要小了些,又将自己这边的窗户打开,“看你这衣着,不像是没钱照顾自己的人啊。”
戏柠舟收敛了几分疲惫,让身体放轻。
——克扣?
——呵呵。
“还有我建议你把头发剪了。”前方的路灯由红变绿,梁仟将车继续发动,“听说……头发长了,智商会下降。”
“噗呲。”少年清脆的笑声随着小雨传出去。
梁仟本就不喜欢说话,遇上戏柠舟也不是个喜欢多话的。而这男人居然会为了打破两个人之间的沉默没话找话,虽然话题几乎没有意义,但也让戏柠舟的一口闷气好了不少。
“梁大队长这样不善言辞,以后怎么哄自己的女朋友?”戏柠舟漂亮的眼睛带了几分戏谑看过去。
这回轮到梁仟沉默了。
女朋友?
男人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怪异。
戏柠舟没有在意他回答与否,少年的视线在窗外透过小雨刮了一遍:“刚刚我和你说的话,不管你是看作一种笑话还是看作一个推论,都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将我说的我看到的坦述出来即可。”
话题变得正经,刚刚轻松的气氛又被少年生硬地拉回压抑。
“陈凡虽然是个专家,但是我有脑子也有眼睛。”言外之意就是——哪怕他说的东西再天花乱坠,他梁仟也是有眼睛懂得自己看形势的人。
梁仟有颗极其聪明的大脑,被他掩藏得很好。
“这个与我无关。不过我通过那个房子似乎摸索到了一个让人无法描述的故事,那个房子里没有经过任何整理或者是凶案清洁,我没有牢靠的证据来证明我所表示的观点的正确性,尽管一切都像是枉自出现,但是有时候人类的直觉更是个不错的东西。”
戏柠舟笑着看向窗外:“我就是那种悬疑小说看多了就妄想破案的中二青年,我有我独到而疯狂的理论,无论别人怎么想,其实与我没有太大关系。”
少年的语气里尽是无所谓,对于这些身外的名声,在他身上好像根本没有重要性。
——但是他在过滤这些东西的同时,还过滤了一个叫人不容忽视的问题。
“那么,当你不在乎是否有人采纳你意见的时候,那些受害者呢?”
梁仟的声线压低了,他将车速放缓,声线压抑到清晰可见。
戏柠舟毫无波动,他开口想要说什么,但又合上了嘴。
“戏柠舟,当只有你的推论才可能救下下一个受害者的时候,难道你也是这样无所谓地放任下去吗?”梁仟停下车,神色严肃地看着少年的侧脸,“所以当警局一头雾水去寻找所谓的线索,竹篮打水一场空时,面对被凶手杀掉的尸体时,你不会愧疚吗?”
戏柠舟回视梁仟。
——我为什么要愧疚?
最终他没有直接地将这句话说出去,少年只是极度疲惫地撑了撑身体,淡漠回答道:“这个世界上……因为错误和包庇所逝去的生命太多了,我不是救世主,我无法让他们都留下来。”
“那么就算是尽自己的可能去救助一个可能活下来的生命呢?”梁仟的手指握住方向盘,没有打算放过这个问题。
——尽可能?
戏柠舟笑了。
如果说,他有那个本事让所有受害者留下来,又与他何干?
如果谁都抱有一种救助一个和自己生命毫无关系的人的态度,那么有多少曾经的悲剧不会发生?
“梁仟,那些无助的受害者等着我们去救助,那么……”戏柠舟第一次在男人面前毫不掩饰地露出讽刺,“那么当我们无助的时候,我们又等着谁去救助呢?”
——在那些美丽的绝望里啊,有谁曾经伸出过手呢?
这个问题有些绕,梁仟只是快速将它记下来,没有及时地回答少年。但他看得清楚,少年眼睛里浓烈的讽刺——那种带有自嘲凄望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男人的坚定。
“但是那两个失踪的生命都是小孩,他们还有一场大梦般的人生没有去走……”
“所以你就觉得我应该尽力去救他们么?”戏柠舟深蓝色的眸子内结冰万里,“梁仟,我做不到。”
——你是做不到?
——还是不想去做?
戏柠舟看着他严肃的神情:“你们是刑警,你们有责任和义务去救助每一个公民,你们会帮助那些无辜却被害的人,于是将所谓的坏人绳之以法。但是梁仟,你真的做到了吗?”
梁仟沉默。
少年脸上讽刺的笑容称得一张精致的面容染上妖异:“自己做不到又何必强求别人?”
梁仟知道,自己拥有一颗什么样的心。他的正义是骨子里的,义勇是本能上的,付出是理智中的,却没有一样是出于内心的。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少年将笑容收敛了下来,“梁仟,你们可怜那些被凶手迫害着的可怜受害者,那么谁又去可怜那些被逼上绝路的凶手?”
“人之初,性本善。”少年打开车窗,不顾小雨冷然而去。
——真讽刺啊,梁仟。
——当那些真正无辜的受害者们无助呻.吟的一个个噩梦般的夜晚里,像你这样冠冕堂皇的“正义者”又在哪里呢?
——当那些残忍的凶手在被一个个逼上绝路的无光黑巷里,像你这样伸张着正义的人又在哪里呢?
男人沉默地看着少年离去单薄的身影,微雨打湿他的衣襟。他不知道少年住在哪里,也不知道少年往什么地方走着。
他只是这样看着他离去,心中那些被少年清脆质疑的问题笼罩在男人的头上,让男人的思维陷入深思。
他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在这样花季年龄的思维和大部分的人有较大的分歧,也不知道为什么少年在对这些问题时流露出的极度讽刺,更不知道少年为什么可以从那样一件小屋里看出很多东西。
但他隐隐察觉——终有一天,这些问题他都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