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妈终于叹道:“不是我老婆子不想说,真真是老太太很少提起从前的事。主子不提,我们做下人的,哪敢多嘴问。”
  她这么一说,谢知非和裴笑眼里的亮光,一下子暗沉。
  完了!
  看来这个陈妈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
  晏三合也慢慢蹙起了眉,沉默片刻后话峰一转,“陈妈,老太太最喜欢吃什么?”
  说到这个,陈妈话便多了。
  “老太太爱吃甜食,每年正月十五吃汤圆,都说馅儿不够甜。她年轻的时候最爱啃甘蔗,年纪大了啃不动,就命我们把甘蔗绞出水给她喝。”
  晏三合又问:“老太太脾气怎么样?心思重不重?”
  “晏姑娘,人哪能没有脾气,旁人都说老太太脾气好,性子软,其实老太太的脾气都收着呢。”
  说至此,陈妈重重叹了口气。
  “收着收着,就收成了习惯,慢慢的也就没了脾气。至于心思……”
  她缓了语调:“老太太的心思是真的深,老婆子我侍候了她这么些年,都摸不透,看不清。”
  这话,便是有些假了。
  一个人的心思再重,一日两日透不出来,一年两年透不出来,十年八年难道还透不出一点来?
  晏三合声音微微冷:“她深在什么地方?”
  这话问得,陈妈一下子卡住了,两条眉毛打结在一起,半天都没分开。
  “是不好说,还是说不上来?”
  陈妈胸膛起伏起下,眼眶发涩道:“姑娘这话问得,叫老婆子我怎么答?”
  “陈妈。”
  一旁的裴笑突然插话:“我就不信老太太的心思你一点都摸不着。”
  陈妈脸色忽的一变。
  “我们这么紧赶慢赶,连夜过来找你,一定是有大事。”
  裴笑想着季府如今的惨状,“你老就别瞒着了,照实说吧!”
  陈妈背过身抹了把泪:“老太太的心思其实有两处,一处是前头的那位;一处就是大老爷和二老爷。”
  原来是难以启齿!
  晏三合问道:“前头那位什么心思?大老爷二老爷又是什么心思?”
  “前头那位老太太常说自己比不过,至于大老爷二老爷……”
  陈妈慢慢地摇了摇头:“老太太说她后悔了。”
  “后悔了?”
  晏三合眼前一亮,“后悔什么了?”
  “老太太只肯露个话头,我暗下寻思,两位老爷和老太太不亲,她多半是后悔把孩子记到了前头那位的名下。”
  “陈妈,两位老爷和老太太不亲到什么程度?”
  “倒也不是不亲,但总像是隔了一层,母子之间客客气气,不像三爷四爷,老太太还常常指着鼻子骂几句。”
  “别人的孩子,她当然骂不得;不仅骂不得,还得敬着。”
  “姑娘这话说得在理。”
  陈妈叹气,“我也常劝老太太要想得开,儿孙自有儿孙福。”
  “老太太因为和大老爷、二老爷不亲,所以想不开?”
  晏三合一下子抓住了她话里的漏洞。
  陈妈吓一跳,赶紧摇摇头。
  晏三合目光一沉,“那是因为什么想不开?”
  第99章 玄机
  陈妈被她问得一时失声,足足想了好一会。
  “老太太年岁一大,不知道为什么就管得有些多,两位老爷从小养在嫡母跟儿前,岂是受她管的。”
  “所以你才劝她儿孙自有儿孙福?”
  “晏姑娘,年岁大的人为什么眼睛也花,耳朵也慢慢聋了,那是因为老天爷让她少管闲事。”
  陈妈苦笑,“少管闲事才不讨人嫌,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是这个理儿。”
  晏三合突然话峰又一转,“所以宁氏女儿要给太子做妾,老太太出声反对,也属于多管闲事。”
  陈妈没有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个,想了想,摇摇头,又点点头。
  裴笑看得急死了,“陈妈,你怎么又摇头又点头,几个意思?”
  “表少爷啊。”
  陈妈低叹一声,“这事老太太和老婆子我说过,宁做平民妻,不做富家妾,做妾难啊!”
  陈妈何尝不知道做妾难。
  旁人只看到老太太步步高升,只有她瞧得明白,老太太这一路走来,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罪,流了多少泪。
  别的都不说,太夫人临终前两个月,屙屎屙不出,都是老太太用手一点一点帮着抠出来的。
  这腌臢事儿,亲生儿女都做不到。
  “正因为老太太心里知道难,所以你看季府的姑娘,哪个不是堂堂正正八抬大轿抬进夫家门。”
  陈妈用帕子抹了把泪,“可对方是太子府,老婆子就劝了:老太太啊,太子府那可不叫妾,叫侧妃。
  将来太子登位,那就是宫里正经的娘娘,再生下一儿半女,这前程,这滔天的富贵,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摊上?
  再说了,五姑娘做了侧妃,季府与太子府可就真正的扯上关系,这不比拐弯抹角地巴结着张家要强吗?
  这对大老爷、二老爷的仕途也是个助力啊!”
  最后一个字落下,连晏三合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的盯着陈妈。
  此刻,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老太太身边只有她一个贴心的?
  这老婆子看得透啊!
  晏三合很轻地眯了一下眼睛,“好处这么多,老太太为什么还是强烈反对?”
  陈妈对上晏三合的视线。
  “老太太说:顺风账谁都会算,娘娘生下一儿半女,儿子万一入了太子的眼,那咱们季家岂不是更富更贵。”
  这话,把谢知非和裴笑都吓了一跳。
  不等他们反应,只听陈妈又道:“她说:季家祖坟没冒这个青烟,就算冒了,季家的人也没那个大富大贵的命,还是安安稳稳的过太平日子,别把五丫头往火坑里推了。”
  晏三合问:“她就半点都不在乎得罪张家吗?”
  “晏姑娘,老婆子我也是这么问的,老太太说,张家没安什么好心眼,否则为什么不把自家的姑娘送进去?”
  陈妈:“老太太还说,大老爷、二老爷对张家还有用,一时半刻得罪不了,怕什么!”
  晏三合一听这话,下意识抬头去看谢知非。
  谢知非回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开裂。
  一个大字不识的内宅老太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一针见血地说出了季、张两家的关系?
  这……
  他不由苦笑了一下,怎么现在的女子一个个的都比男人还聪明?这里头有什么玄机?
  这里头太有玄机了,晏三合此刻心里也在想。
  “谢三爷?”
  “你说。”
  “谢府会和老祖宗说些朝廷大事吗?”
  “不会!”
  谢知非果断道:“我父亲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说多了反而会坏事。”
  “京中的风气都如此?”
  “不是京中风气如此,而是世情如此。”
  男主外,女主内,内外隔着一堵墙,很少会有夫妻逾越半步。
  谢知非伸手碰了碰裴笑:“季府也应当如此吧?”
  “必须如此啊!”
  裴笑又补一句:“除非我舅舅他们的话,被我外祖母听去;但也不可能啊,我大舅舅那人,多谨慎啊!”
  “表少爷啊,老太太聪明着呢,虽然不识字,但谁都没她记性好。”
  陈妈叹道:“老太太常说一句话,人啊一定要多看,多听,少说话。话一多,不仅显得蠢,心事也都被人瞧去了。”
  裴笑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茫然好一会。
  大舅舅、三舅母,陈妈嘴里说的老太太,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
  为什么我像个傻子一样,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晏三合此刻也是心念百转。
  季陵川嘴里的老太太心怀算计;
  宁氏嘴里的老太太人前人后两张脸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