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言虽然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还是听话的搬了张凳子,让妙真坐下。
  等人坐定,谢知非开口问。
  “你和静尘熟悉?”
  “她整理出来的佛经,都由我来抄写,水月庵库房里的那些佛经注解,是我们两个一起弄的。”
  妙真:“别人都说我们是水月庵的黑白双煞。”
  一个皮肤白净,一个皮肤黝黑;一个对佛法有悟性,一个对写字有天赋。
  妙真比静尘小一轮,同一个属相,这么看还真有那么几分黑白双煞的意思。
  谢知非噙着笑,“在你眼里,静尘是个什么样的人?”
  妙真:“做事认真,谨小慎微。”
  这八个字,远远比“话不多”这三个字透露出来的信息量要大。
  “做事认真我明白,但谨小慎微又怎么说?”
  妙真从怀里掏出几张纸,递到谢知非面前:“大人,你看。”
  谢知非低头一看,纸上是用瘦金体抄写的一段佛经。
  “官爷觉得这字如何?”
  “运笔灵动,笔迹瘦劲,好字。”
  “与我的字相比,大人觉得哪个更好一些?”
  “不分上下,各有特点。”
  “这其实是静尘写的。”
  “什么?”
  这一下,谢知非彻彻底底给惊到了,偏过脸冷冷看了李不言一眼。
  这怪我吗?
  李不言一脸无辜的撇撇嘴,是庵主说的她的字很一般,那庵主还给三合看了呢!
  “你确定这是静尘写的?”
  “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
  谢知非脑子转得多快,“你的意思是,她是故意把字写丑?”
  妙真轻轻颔首。
  谢知非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上来。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第251章 藏拙
  妙真记得很清楚。
  那年二月十九,是观音菩萨生日,庵里要替观音菩萨庆生。
  她的任务很重,不仅要将庵里旧的字联统统换掉,还要写一堆的佛经。
  那天夜里,她在灯下写到半夜,实在撑不住,就趴桌上打了个盹,翻身的时候,手不小心碰到蜡烛烫伤了。
  烫伤的是右手中指和食指,写字根本使不上劲,她自己给自己缠了块纱布,咬牙硬撑着,但很快就被磨出了血。
  十指连心,是真疼。
  谁也没瞧见,只有静尘注意到了。
  第二天,静尘把厚厚一叠抄好的佛经递给她,她这才发现原来静尘的字是出众的。
  “事后,我还特意问过她,为什么一笔那么好的字,要藏起来。”
  “她怎么说?”
  “她说,人还是傻一些,笨一些好,否则容易遭人嫉妒。”
  谢知非想着庵主至今不曾放下的嗔念,突然问,“你们庵里嫉妒她的人,很多?”
  “我觉得没有。”
  妙真拨弄着佛珠。
  “出家人一心向佛,戒的就是这些尘世里的七情六欲,嫉妒就是嗔,连个嗔都戒不掉,那修的是什么行?”
  读过书的人,到底不一样啊,竟然还敢反过来问我谢大人,胆子可以。
  “所以在你看来……”
  谢知非半眯的双眼突然睁大,“静尘是过分的小心了?”
  妙真只觉得两道冷光从男人的黑眸中射出,像肃杀的匕首,直刺入她的心口。
  “这……”
  “说!”
  谢知非看着她,眉峰往前逼近了几寸。
  李不言看着妙真额头冒出的冷汗,这才明白三爷对这人用的是先礼后兵。
  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问话方式。
  呵,贼啊!
  妙真被谢知非的视线逼得无所遁形,沉默良久,道:“我觉得……她可能是怕麻烦吧。”
  谢知非微微一震,“为什么这么说?”
  “我知道她有一笔好字后,就求她写一副佛经给我,求了好几年,她才写给我这么一副。”
  妙真:“还特意交待说,万一给人发现了,你就说你自己写的。”
  也有一种可能,是静尘不想让别人通过她的字,找到她尘世间的身份。
  想到这里,谢知非重新拿起字帖,认认真真看起这笔字来。
  瘦金体是某朝的皇帝所创,运笔灵活快捷,笔迹瘦劲,至瘦而不失其肉。
  用父亲的话说,练这种字体的人,个性极为强烈,而且独特。
  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
  字和文章都是渗透在一个人的骨子里、血肉里的,不是静尘用一件尼袍就能刻意掩盖住的。
  “妙真,你因何出家?”他突然问。
  “说来官爷也许不信,我抓周就抓的一串佛珠。六岁母亲带我去寺庙,我指着寺庙里的佛像说,我见过他们。”
  说起往事,妙真的神情稍稍放松了一点。
  “回去后就生病,怎么也看不好,有和尚说这孩子须得养在庙里,才能养活。十岁我就来了水月庵,先是带发修行,倒也没病没灾。
  但只要我动了还俗的念头,病啊、灾啊就来了,后来索性就出家了。
  老庵主收我进门的时候,她说我上辈子是菩萨跟前的人,这辈子到尘世间就是来修行的。”
  “你读过书,字写得好,可见出家前的家境不差?”
  “倒也谈不上多好,至少从不为生计发愁,家里一年施粥两次,算是积善行德 。”
  问到这里,再无可问的话,谢知非摆摆手,示意妙真可以离开。
  李不言等人走远,一脸好奇道:“三爷,这一位怎么不让她去谢府找你了?”
  谢知非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她家都能施粥了,来找我做什么?”
  李不言一噎,不服气,又问道:“那三爷从这人身上,问出了哪些名堂啊?”
  谢知非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第一点。”
  “什么?”
  “静尘出家前的家世,也是好的,甚至要好于妙真家里,否则练不出那么一笔瘦金体,养不出那么一双漂亮的手,更不会留意春阳,夏风,秋雨,冬雪这些无关生计的东西。”
  谢知非微笑:“李大侠,可对啊?”
  李大侠点头表示,三爷你很有几把刷子。
  “第二点,她来到水月庵后,事事谨小慎微,刻意藏拙,为的是不那么引人注目。”
  谢知非摸摸下巴,眼神有些飘。
  “由此可见,她在出家前,经历过翻天覆地的人生变化,说不定是从人生的最高处,跌到了最低处。嗯,还有一点……”
  还有?
  李大侠瞪大了眼睛。
  “既然练瘦金体都是颇有个性的人,那么这个静尘在出家前,应该不会太循规蹈矩。”
  谢知非手托着脸颊,“李大侠,你觉得呢?”
  李大侠回了他一记皮笑肉不笑,“我觉得,你和我们家小姐,前世都是狐狸投胎。”
  对了!
  一只公狐狸,一只母狐狸,天生配一对。
  谢知非缓缓勾出一记笑,这笑还没扬到眉梢,朱青走进屋里。
  “爷,都问过了,请过目。”
  谢知非接过纸,一张一张纸翻过去。
  越往后翻,心越往下沉。
  答案惊人的一致,最深刻的记忆,都是静尘替他们讲解佛法,无一例外。
  他把这些纸,连同静尘抄的那几张佛经一同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