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未希。”
  烟雾中,庚宋升目光向她看过去。
  “当时,我是真的动了心,也真心想娶你,没有掺假。”
  朱未希仰头看着他,明里暗里的眼神,是难掩的痛。
  “所以姨母逼我高中前三甲,我想都没想,就一口应下。”
  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又是那样的才情绝绝,动了真心,想给人家好姑娘一个交待,不需要想,只需要埋头去努力。
  “其实……”
  他顿了顿:“我是厌恶做官的。”
  朱未希声音发颤:“你,你说干什么?”
  “我厌恶做官。”
  因为太假。
  假脸,假笑,假话,假情,假仁,假意;人前满口家国天下,人后一肚子男盗女娼。
  真正有本事、清廉的官儿出不了头,爬上去的都是溜须拍马,无耻虚伪之人。
  “因为厌恶,所以我读书都没怎么用心,十分的力,使了六七分吧!”
  仅仅用了六七分?
  才六七分?
  所有人都被这话惊着了。
  “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如果使出十分力的话,前三甲就如囊中取物,是十拿九稳的事。”
  朱远钊插话,“可我好几次来你宅子看你,都看到你在用功苦读。”
  “没有错。”
  庚宋升说到这里,吸了一口烟。
  白烟吐出来的时候,他又道:“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读得很吃力,背得很吃力,文章做的很吃力。”
  要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一个习武的高手,本来一招出去就能让敌人毙命,结果出了三招、五招,甚至十招,敌人还好好地活着。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感觉脑子一天比一天混沌,可春闱却一天比一天近了。”
  饶是过去这么些年,庚宋升回忆起那段时间的时候,眼神还是满满的痛苦。
  晏三合甚至眼尖的发现,他嘴角在微微抽动,只是一把络腮胡掩盖住了所有情绪。
  “不仅读书上我的脑子混沌,做事说话也糊涂,明明心里想的是这一句,嘴里说出来的却是那一句,好像这个身子是我的,身子里的魂不是我的。”
  庚宋升看着朱未希:“你还记得,那几个月我没有再上你家来?”
  朱未希点头。
  “我怕见到你娘,怕见到你爹,怕他们问我有几分把握,但我最怕的是见到你。”
  少女的脸是白皙圆润的,眼里有水光,水光中有小小的妩媚,也有殷殷的期盼。
  这样的眼神他从前喜欢的不得了,可现在就像一把锋利的刀,一寸寸的凌迟着他。
  朱未希眼里一下子蓄满了泪。
  那几个月的日子,其实她也不好熬,睁眼和闭眼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向菩萨祈求,祈求她的心上人能心想事成。
  小裴爷开口说话,“难道……真的是符有问题?”
  庚宋升:“那符我早扔了。”
  “他不信神,不信鬼,只信他自己。”
  朱远钊:“我有一回求爹画符给他,他直接还给了我。”
  小裴爷急不可耐,“那是什么原因?你被拿掉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别急啊,裴大人。”
  庚宋升:“听我慢慢把故事说下去。”
  小裴爷心说我急得都想撒尿了。
  “书读到一定的份上,能不能中举心里都是有数的。我这副样子,根本不可能中举,但话已经放出去了,而且这事还牵扯到朱未希……”
  他突然摇了摇头,语速变得缓慢起来。
  “也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开始鬼迷心窍起来,生出了龌龊的念头。”
  不应该这么简单。
  一个人的起心动念往往都有原因,比如喜欢一个人,为什么喜欢?恨一个人,为什么会恨?
  庚宋升再糊涂,也应该知道舞弊这种事情,一旦被抓住,那就是身败名裂。
  “是被逼到绝路了吧?”
  晏三合:“否则以你庚家的教养,又怎么会用这样一种方法?”
  “是!”
  烟雾中,庚宋升阖上眼,再缓缓睁开,目光依旧看向朱未希。
  “你爹来找我了。”
  朱未希现在听到什么都已经不惊讶了。
  “我爹说什么?”
  说的都是宽慰他的话。
  让他放宽心,不要有太多的压力,哪怕有个闪失,庚家的家世也配得上朱家;
  还说毛氏这人,刀子嘴豆腐心,她其实早就把他当成女婿看了;
  最后又说,未希这孩子是他最看重的,从小到大没吃过半点苦,没受过半点委屈。
  远嫁虽然舍不得,但若是庚宋升,他也就放心了。
  如果不是有朱未瑾的话铺垫在前,聪明如晏三合都分辨不出这话里有什么不妥,只听出来一个老父亲的爱女之心。
  而现在她却瞬间明白了——
  这不是宽慰,而是一种变相的施压,尤其在庚宋升发现自己中不了举的时候。
  “毛氏把你当女婿,你别让她失望;朱未希是千金大小姐,你别让她受苦受罪。”
  她笑了笑:“朱老爷的这些话让你最终选择了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是。”
  庚宋升:“尤其他把朱未希的陪嫁单子,一张一张放在我面前的时候。”
  第564章 无形
  “这是我和你姨母拟的陪嫁单子,一共一百二十八抬”。
  “除此之外,京城还有两处田庄,十八个铺子也一并陪过去。”
  “田庄和铺子是我们私下给的,三个哥儿都不知道,你别吱声,谁都不要说。”
  “庚家在洛阳,未希算是远嫁,这些东西就是让她防防身。”
  “宋升啊,你可万万不能辜负我和你姨母的一片心啊!”
  庚宋升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
  “我别无选择,好像走到了绝路,只有铤而走险。”
  李不言忍不住插话:“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你们女人不懂。”
  小裴爷:“我们男人都是要面子的,就是再不行,也得想尽办法变得行,更何况还是在那个节骨眼上。”
  李不言:“也不想想万一呢?”
  庚宋升拿起茶碗,静静喝了口。
  “没有想过,直到走进考场,看到那些巡防的锦衣卫才感觉害怕,心开始慌起来。”
  坐在贡院的号舍里,他冷汗涔涔而下,试题发下来,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心是惶恐的,眼是花的,耳朵是轰鸣的,身子是在颤栗的。
  他好像站在了一块孤石上,往前是万丈深渊,往后是深渊万丈,难逃一死。
  “当那张小纸被锦衣卫发现后,我整个人轻松了起来。”
  庚宋升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就好像我虽然掉进深渊里,摔了个粉身碎骨,但至少身子是躺在了地上,是踏实的。”
  所以他才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扬长而去。
  “我回到家里,倒头就睡,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醒。在这之前,我已经整整三个月没睡过一个整觉了,大把大把的掉头发,嘴里的水泡好了又起,起了又好。”
  庚宋升看向朱远钊。
  “那天你来我宅子,看到我在烧书,其实半个时辰前,你爹刚来过。”
  和毛氏的痛骂不同,朱老爷一脸温柔地看着他,什么责备的话都没有,只有一声接一声叹气。
  庚宋升眼神一下子冷厉起来。
  “朱远钊,我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比朱未希更清楚。我宁愿他把我打个半死,甚至打死,也不愿意听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气。”
  朱远钊无言以对,压在喉咙口的话,怎么也不出口。
  “他一走,我就彻底失控了,还读什么书,做什么圣贤人,我连个人都不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