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宋升眼里闪过一点泪渍。
  “那个瞬间,我不仅想把所有的书都烧了,我甚至还想把自己也给烧了。”
  寂静,突如其来。
  晏三合手心慢慢渗出冷汗。
  这世上最狠的惩罚,有的人是毒打,有的人是谩骂,但对庚宋升这个高高在上的神童来说,打骂反而是一种解脱和释放。
  聪明的朱旋久深知这人的脾性,使出了温柔刀。
  刀不会说话,却能致命。
  “孩子,你怎么能做那样糊涂的事?”
  “孩子,我该说你什么好?”
  “孩子,你让未希以后怎么办?”
  这些都是他叹气背后的潜台词,像刀子一样直刺进庚宋升的心口。
  就如同那份嫁妆单子,用一种沉默的、无声的方式,对痛苦中的庚宋升身上施以凌迟。
  什么叫杀人无形?
  这就是!
  晏三合看着庚宋升,“所以你选择了私奔?”
  “我觉得我只剩下了这一条路。”
  庚宋升一笑:“带她离开,找一处山清水秀,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其实,这是我的私愿,没想到……”
  话只说了前半截,但晏三合猜到了后半截——
  没想到那个傻丫头,就这么头也不回地跟我跑了。
  这一刻,晏三合才真正领悟到,朱未瑾在朱未希的人生道路上,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如果没有她的告密……
  眼前这个男子是不是就可以不用出家?
  他们俩会不会过上隐居的生活?
  或许他们还会生下几个孩子;
  日子不一定富足,也不一定会很坏;
  就像庚宋升舞弊是一念之间,朱未希的后半生,也在朱未瑾的一念之间。
  晏三合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个怀了身孕的女子,是怎么一回事?”
  这话出口,朱未希手一松,帕子落下来。
  庚宋升盯着她看,她也回看着他。
  “这应该是横在你心里最大的刺吧。”庚宋升问。
  “是!”
  舞弊,她无所谓;
  抛弃朱家大小姐的身份,和他浪迹天涯,吃苦受罪更无所谓。
  对一个女人来说,真正介意的只有两样东西:
  一是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
  二是你为什么要骗我?
  庚宋升静了许久,“如果我说那姑娘,我根本不认识,你信吗?”
  “怎么会不认识呢?”
  朱未希茫然看着他。
  “那姑娘是你在百越族的泼水节上认识的,叫阿君。你还在饭桌上跟我们炫耀说,那姑娘太狠了,连泼了你十几盆水,泼得你浑身湿透,毫无还手之力。”
  “是,我说过。”
  “你还说,她家人非常热情,把你请去家里喝了两天两夜的酒,第三天要把你绑进洞房,你吓得偷偷跑了。”
  这时,庚宋升手里的烟抽完了。
  他把烟斗放在火炉边敲敲,目光平静的看着朱未希。
  “所以,在你看来我百口莫辩,对吧?”
  朱未希一瞬间眼泪婆娑,“你压根就没辩。”
  庚宋升:“没做过的事情我为什么要辩?”
  朱未希的眼泪,终究是落了下来,泣声道:“你不辩,我又怎么知道事情是真是假?我一直在等你亲口来和我说。”
  庚宋升吸了口气,随即苦笑起来,“那时候的朱家,我还进得去吗?”
  进不去了。
  朱家上上下下的人,恨他恨得要死,谁都不给他好脸色看,赶他就像在赶一条狗,就连朱远钊见着他,都是一脸冷漠,拂袖而去。
  府里六个门都有人守着,护院十二个时辰在院墙外巡视。
  外头的人进不来,里头的人苦苦等待数日没有音讯,误以为真,慢慢的,心就彻底凉了,死了。
  “那么真相是什么,庚宋升?”晏三合问。
  “我这人有个脾气,我做过的事,认;我没做过的事,不认。”
  为了弄明白事情真相,他又千里迢迢去了一趟百越族,找到了阿君。
  此时的阿君已经出嫁,就嫁给了临村小伙子。
  见到阿君的时候,她的确怀了身子,已经有四个月了,但孩子不是他的,是她夫君的。
  她从来没有走出过他们的村寨。
  “她说她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去京城看看。”
  晏三合心中一悚:“所以,那个怀了身孕的女子是假的?”
  庚宋升:“是!”
  晏三合:“但故事却是真的,除了你和阿君一夜露水夫妻外。”
  庚宋升:“是!”
  怪不得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半点都没有起疑心,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你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几个人在听?”
  “我,我爹,我娘,我二哥……”
  朱未希身子又开始发抖,“还有两个妹妹。”
  “我也记得很清楚,大哥新婚,已经单独在自个院里用饭;三弟算错了卦,挨了爹三鞭子,那天在床上趴着,下不了床。”
  朱远钊接话:“吃完饭,我还带着庚宋升一起去看他。”
  晏三合目光一凛,直视着庚宋升。
  “所以,你从那一刻开始怀疑朱老爷?”
  第565章 了断
  庚宋升垂目看一眼晏三合,自嘲似的笑了笑。
  “晏姑娘,你从别人嘴里听到的朱老爷是什么样的?”
  “聪明上进、温柔体贴、没什么脾气,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甚至是一个好主子。”
  “这样一个人,你会怀疑吗?”
  “我的回答不重要。”
  晏三合皱眉:“但我站在你的角度想一想,你应该不会轻易怀疑他。
  因为当时站出来激烈反对婚事的人,是太太毛氏;
  而他,一直在暗中支持这桩亲事,甚至连嫁妆都已经准备好了。”
  “你说得对极了,我怀疑谁都没有怀疑他。”
  庚宋升:“在朱家,他对我就像是对他的亲儿子,嘘寒问暖不说,还处处照顾。”
  “那么……后来你是怎么怀疑到他头上的?”
  “在回程的路上,有一回实在太渴了,就找了个茶摊喝口凉茶,边上有桌客人聊起当地一大族里的事。”
  族里的老爷死了原配,又续弦娶了个后妻。
  这个后妻是个慈善人,对原配的儿子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宠爱。
  老爷管教这个儿子,她在边上护着;儿子在外面做了什么坏事,她跪求老爷出力出钱摆平。
  原配儿子因此被骄纵的越来越无法无天,成了当地的一霸。
  后来老爷去世,原配儿子当家,有一回他看中了谁家的小姐,想纳回来做妾,小姐死活不同意。
  他就直接把人绑了生/奸。
  那小姐也是个烈性的人,回到家拿根绳子直接吊死了,死前写了封血书。
  那家人在当地也有几分小势力,拿着血书告到了衙门,原配儿子被抓进了牢里。
  这一回,后妻根本不出手救。
  原配儿子在牢里哭爹喊娘,受尽狱卒的折磨,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
  不知情的都说后妻大义灭亲,是壮举。
  知情的都感叹这个后妻心思之恶毒,耐心之坚韧,手上没沾一滴血,干掉原配儿子,抢了家里的家产,还落了仁慈的好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