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一事后,他便开始着手调查几位皇弟的底细,以及这些人的野心。
  陛下子嗣颇多,有野心的不少。
  寻常人家为了家产,还要争上一争,这天下的大位,滔天的权力,是个人都会动心。
  这是容与的一难,难在虎视眈眈的人太多,那些明面上的,明面下的,都死死的盯着那块肥肉。
  容与的第二难,难在陛下的铁腕和多疑。
  铁腕治国,多疑治人。
  陛下的铁腕已让王侯将相、文武百官人人自危,生怕一句话说错,就让自个掉了脑袋。
  而“疑”若用在对付亲生儿子身上,君臣也好,父子也好,只会越走越远。
  如今陛下越发的老了,人一老,耳朵就软,谁的话都会听,唯独听不进容与的。
  容与说,那日陛下染了风寒,他在床前侍奉汤药,陛下迟迟不肯张口,直到他亲自尝一口,陛下才张开嘴,他是不信我啊!
  我与他说:他不是不信你,他是谁都不信。
  我又与他说:殿下再隐忍些日子,就好了。
  是的,再忍些日子吧,太医院打听到的消息,现在只有百年以上的老参才对他有用。
  老参吊着将死的人,有功效。
  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这些年容与忍得很苦,膝盖因为久跪的原因,一到阴天雨天就隐隐作痛。
  容与曾对我说:他最大的错,是生得太早。
  为父的健康长寿,做儿子的羽翼渐丰,二虎相争,必有一伤。
  若是晚生几年,就不会这样难了。
  我笑着宽慰他,欲带其冠,必受其重,晚生几年,也轮不到你做太子。
  容与沉默半晌,忽然说了一句:“也没有人问过我,愿不愿意做太子。”
  三支清香烧到一半,其中一支忽的灭了。
  我心头砰砰直跳,大感不妙,就在此时,侍从凉迁冲进来,说禁军把太子府围起来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赶紧穿上官袍,去詹事府打听消息。
  赶到詹事府,有一半的同僚都已经到了,都惶惶不安为什么禁军会围太子府。
  詹事府都是太子党,太子有事,谁都逃不了干系。
  为了活命,所有人都使出看家本事,托人到处打听太子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到了傍晚,终于有消息透出来,说是从太子府里挖出了巫咒娃娃,上面除了皇帝的生辰八字,还插着七根钢针。
  我听罢,只觉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诅咒天子,等同于谋逆。
  这是有人要置太子于死地啊。
  更巧合的是,陛下这几日龙体欠安,已有两日没有上朝,可见有人在暗中谋算好了一切。
  詹事府没有一个人相信太子会蠢到如此程度。
  左詹事韩明又任礼部侍郎,韩明打小便是太子侍读,与太子一同长大,情分非比寻常。
  韩明最先恢复冷静。
  他命所有人联系各路人马,明日上书为太子喊冤,自己前往孝贤皇后的娘家,寻求助力。
  没有人敢懈怠,生死攸关的时候,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第643章 困兽
  这一日,当真是兵荒马乱,每个人的真心,亦或是嘴脸,都在这天一览无余。
  深夜回府,我拖着一身的疲惫去了佛堂,又燃了三柱香。
  白烟升起时,我虔诚下跪。
  菩萨啊,请保佑容与渡过这一关,若他能平安无事,便是要我后半辈子青灯古佛,我也愿意。
  出佛堂,简单洗漱了一下躺床上,哪里能闭上眼睛。
  想着夜里的那个梦,我爬起来,提笔写下这几页纸。
  我有个不好的预感,这次的事和九年前冲先生去的那回,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这人一直藏在暗下,伺机而动。
  ……
  元封三十一年;
  七月十三;
  一夜无眠。
  子时过后,便去书房坐着,眼巴巴的等着天亮,等来的却是皇帝依旧不曾上朝的消息。
  他不上朝,替太子求情、喊冤的奏章便传不上去。
  我没有多想,立刻前往韩明府上,一探究竟。
  韩明赤红着一双眼睛,在书房见的我,开口第一句便是事情不妙。
  不妙的,不仅仅是皇帝没有上朝,他甚至下令不见任何人。
  不见任何人就意味太子的舅家,孝贤皇后的娘家这步棋,成了废棋。
  现在的局势是太子被围在太子府,出不来;
  皇帝坐守皇宫,谁也见不到。
  这就是个僵局啊。
  韩明说咱们得想办法打破这个僵局。
  想法是好的,但如何打破?
  我和他商议良久,决定一内一外——
  内里,必须想办法见太子一面。
  外里,得联系宫里熟悉的太监,看看有没有办法通过他们的嘴,把太子的冤屈说给皇帝听。
  就在这时,窗户敲了三下,一个黑影站在窗户边。
  来人是太子暗卫。
  太子命我和韩明入夜后,去太子府见他,走西边的角门。
  这时我和韩明才知道,西角门看守的是羽林左卫军,领兵的人叫张元兵。
  他是太子安插在羽林左卫的人。
  七月,酷暑当头。
  这日白天,无数太子身后的人,在酷暑中为太子奔走。
  入夜,我和韩明在张元兵的掩护下,从西角门进了太子府。
  太子府里,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这些人,都是太子亲卫。
  我们俩穿过长廊,直奔书房,刚到院门口,就见容与一身单衣,赤着脚,散着发,独身立在院中。
  我心中大痛,喉咙口一片酸涩。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容与,哪怕是在唐家被抄时,他都是穿戴的一丝不苟。
  储君的容貌、姿态也是御史台那些言官们拿来做文章的一个地方。
  别说赤足散发,便是衣服上多了几道褶痕,他们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几百字的奏章来。
  容与,这是被逼成了困兽啊!
  他向我们看来,双眸中不见喜怒。
  恍若隔世。
  我与韩明眼眶一热,赶紧上前跪地行礼。
  容与没有让我们起来,而是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应当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
  这话,说得我眼泪都要落下来。
  熟悉容与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其实并不好相与,会发脾气,会骂人。
  尤其是春闱一案后,常常阴晴不定,前一刻还如沐春风,后一刻,就大发雷霆。
  他也杀人。
  那些与他对立的,不和的,他都会一一除去,可诅咒生父这种事情,他不做,也不屑做。
  更何况,他都做了几十年太子,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么区别?
  “这些年,我一步一步经营,一步一步忍让,一步一步小心,睡觉一只眼睁着,一只眼闭着,到头来还是被人算计去了。”
  他的声音,有种万念俱灰的寒意。
  “是天道如此吗?”
  我直起身子:“殿下,臣斗胆问一句,何为天道?”
  他微微一愣。
  “父慈子孝不是天道,兄友弟恭不是天道,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也不是天道。”
  我豁出去了:“所谓天道,是谁强,谁便是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