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老将军的死,必须由他来复盘。
  十年,太久了,他在谢家活得如鱼得水,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就真的是谢三爷。
  可从今天开始,他不能再做谢三爷,也做不回谢三爷。
  所以他要亲口讲述一遍老将军真正的死因,好让心口的痛蔓延到各处肌肉骨缝,四经八脉,最好能让他痛彻心扉,痛不欲生。
  痛,才能和过去割裂开来。
  “我没事。”他冷静开口。
  “好。”
  晏三合从他怀里走到他身侧,手主动握住他的,“你只管复盘,若有错,我会纠正。”
  错不了。
  谢知非在心里回答了一声,凌厉的目光带着勾,看向谢道之。
  “郑家血案发生在永和八年七月十五,案子发生后,你就知道你的计谋成功了,先帝对郑家动手了。
  但是你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于是立刻派人赶去北地。
  京城到北地,如快马加鞭、日夜不停只需半个月,八月初,老将军就得知了郑家一百八十口被灭的消息。
  “老将军知道消息那一瞬间,想必是万箭穿心。”
  谢知非不紧不慢地换了口气。
  “谢大人如果体会不出来什么是万箭穿心,可以回忆一下永和八年我生的那场大病,差一点就让你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个儿子尚且让你痛不欲生,五个儿子,再加上所有老将军至亲的人,我想他应该比你死一个儿子,痛上千倍万倍。”
  如果言语是匕首,那么这一刀正中谢道之的心口。
  他脸上一片灰败。
  “老将军不傻,郑家被灭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窝藏先太子遗孤的事情被人发现了。
  他甚至能隐隐猜测到,是谁下的手。
  没过多久,朝廷的监军到了北地,皇帝派来的是他的心腹太监严如贤。
  严如贤的突然到来,能蒙蔽住所有人,却瞒不过老将军。
  此刻,他清楚的意识到,皇帝这是要他的命来了,也更笃定地确认了皇帝就是那个对郑家下手的人。”
  说到这里,谢知非停顿了一下,将眼里的一点残泪逼进去。
  “他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还和往常一样练兵,巡察,我不知道叶东和陶家三兄弟有没有发现他的不对,或许是发现了,或许是没发现。
  他们死了,死人不会开口说话,我只能想象一下。
  但步六发现了。
  他发现老将军的精气神没了,他发现老将军的头发白了,他发现老将军眼里的光淡了,他说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
  谢知非看着谢道之的目光,锋利起来。
  “谢大人,你是刽子手,你亲手把一个浴血征战的大将军给杀死了。”
  谢道之忙摇头:“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杀人,有时候不需要用刀。”
  谢知非冷然道:“流言可以杀人,痛苦可以杀人,绝望也可以杀人。谢大人,你知道什么叫绝望吗?”
  谢道之说不出话来。
  那一声“谢大人”对他来说,太过刺耳,
  “就是原本热热闹闹的家,一下子没了;原本那些血浓于水的亲人,都死了。”
  谢知非的声音,也透着绝望。
  “就是天大地大,只剩下了你一个人。”
  第878章 陌生
  谢道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老三。
  虽然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就是觉得很陌生。
  比叫他“谢大人”,还要陌生。
  这时,老三又沉沉开口。
  “我想严如贤在观察老将军的同时,老将军也在暗中观察着他,或者说,他在等待着严如贤拿出皇帝赐死他的密旨。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又猜出了皇帝的用意:等他打完胜仗,再赐死他。
  人的终点都是死,老将军也不例外。
  但他有两条路,可以走向终点:第一条是按照皇帝的意愿打了胜仗,然后等着赐死;另一条是索性战死在沙场上。
  众所周知,他选择了第二条。”
  谢知非冷笑一声:“谢大人,你不防猜一猜,他为什么会选择第二条?”
  小裴爷他们听到这里,才忽然意识到,三爷说话的腔调,不知何时也变得和晏三合一模一样。
  晏三合审人的时候,就喜欢问一句“为什么”。
  “老三……”
  “谢大人,请你回答。”
  “你……”
  谢道之眼球充血,索性咬牙道:“左右是个死,战死的名声还好听一些。”
  谢知非发出一声冷笑:“他都断子绝孙了,还要好名声做什么?”
  谢道之被问得一噎。
  “就像你不是晏行,不明白晏行的心魔为什么会是你的一封家书;你也不是郑玉,自然也不会明白他选择战死,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知非看着他,眼底一层一层涌出来的是郑家男儿才有的霸气和决绝。
  “让我来告诉你,你给我一条一条听清楚了。”
  乱了。
  彻底乱了。
  裴笑胆战心惊地看着谢道之,生怕他抡起胳膊,照着谢五十的脸就是一巴掌,大逆不道啊!
  “头一条,是为战局。”
  谢知非:“因为汉王的无能,战事被拖到了九月,北地进入冬季,一来十万将士拖不起,二来华国的国库拖不起。
  前头宋知聿领兵打了近两年的仗,消耗了多少银子?华国才太平几年,还有多少银子可让十万大军消耗整整一个冬季?
  步六只看到将士们无心恋战,个个想回家过年;老将军看到的,却是整个华国国库空虚,支撑不了多久。
  为了速战速绝,他只有用他自己,诱出鞑靼主力。”
  谢知非露出一记嘲讽的笑:“谢大人官至内阁,想来最清楚国库里有多少银子吧。”
  谢道之冷汗不停地往外冒。
  先帝喜欢打仗;
  打仗打的都是银子;
  先帝御驾亲征一次,国库需得三年才能缓过劲来。
  宋知聿那两年已经耗光了国库的一大半,紧接着汉王、郑玉出征,先帝是杀了南边的一批贪官,才凑齐了军粮军饷。
  “第二条,是为郑家军。”
  谢知非:“谢大人故意在皇帝面前,说老将军窝藏先太子的遗孤是男孩,皇帝没放过郑家,没放过老将军,难道会放过郑家军?”
  “我明白了。”
  裴笑一拍大腿:“郑玉和郑家军是一体的,皇帝对郑玉起了疑心,自然也对郑家军起了疑心。”
  谢知非:“郑家军有五万人,步六告诉我说,跟随郑玉守黑山城的五千人,都不是普通士兵。
  他们是郑玉最亲近的人,这些人就算回到京城,只怕下场也不会好。郑玉带着他们战死沙场,领了功勋,至少家中父母妻儿能领到一笔不菲的抚恤金。”
  “怪不得。”
  李不言长叹一声道:“大战结束后,郑家军被分散到了各个军营。”
  谢知非眼神凝重:“所以,他死活只肯带五千精兵,多一个都不带。”
  李不言:“还有第三条吗?”
  “有。”
  谢知非胸腔剧烈的起伏几下。
  “人的归宿都是死,但死有死的不同,他打小习得郑家刀,郑家刀是杀敌的刀法,他的归宿只有在战场上。
  郑玉这一生,上对得起家国,下对得起朋友,唯独对不起郑家至亲,对不起他自己。
  郑家灭门,让他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严如贤的到来,堵住了他想活下去的念头。
  既然都是一个死,为什么不照着自己的归宿去死?
  长刀出鞘,饮尽敌血,以一死,了万千恩怨,也告诉龙椅上的那一位……”
  谢知非声音一下子哽咽起来。
  “他郑玉的确是背叛了他的君王,但他也用这条命,用一场胜仗,报了君王的知遇之恩,都还清了,统统都还清了。”
  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谢大人,这一条一条,你可都记下了?”
  谢道之比鬼还白的脸上,慢慢涌上了潮红,最后整张脸都涨红了,冷汗顺着发髻流下来。
  谢知非看着他,眼里说不出的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