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不敢。”
  赵亦时:“儿子只是想劝诫父亲,不可妇人之仁。”
  “好一个妇人之仁!”
  赵彦洛:“她只是姑娘,无一兵一卒,哪一点值得你赶尽杀绝?朕又犯了什么错,需要太子你来弥补?”
  赵亦时一噎。
  “太子啊,生在帝王家不是你的错,做朕的儿子也不是你的错,但你至少可以……”
  赵彦洛指指自己的心口:“留一丁点的良心!”
  赵亦时冷笑连连:“请问父亲,何为良心?”
  “良心是一个人做事的尺度,衡量的标准是你夜里能不能睡个安稳觉。”
  赵彦洛撑着拐杖,艰难的站起来。
  他身形高大,目光与赵亦时的对上。
  “朕听说,太子常常夜不能寐,亏心事做多了吧?”
  “陛下想多了。”
  “不是朕想多了,是太子你想多了。你当先帝当年要废我,仅仅是因为汉王长得像他,骁勇善战,是先帝年轻时候的翻版?”
  赵彦洛:“错!是因为朕比先帝做人稍稍仁慈了一点,百官愿意与我亲近。这一点仁慈让先帝有了危机感。”
  赵亦时瞳仁轻轻一颤。
  “你当他几次三番不废朕,仅仅是怕天下悠悠之口,怕群臣反对吗?
  也错!
  是他越到后来,越看明白一件事,他南征北战这么些年,耗尽了国库的银子。
  若继位者是汉王,汉王的性子势必继续打仗,如此一来,国库更空,百姓更苦,华国危矣!”
  赵彦洛停顿了一下。
  “所以当年太子府的危机,根本无需牺牲一个郑家,只需在汉王身边安下一人。
  这人每时每刻提醒他,皇帝宠他,太子又胖又瘸是个废物,他将来一定能取代太子,登九五至尊,做一代名君。
  好话听多了,势必会有傲气。
  他身上的傲气越积越多,自然而然就不可一世起来。
  再加上郑玉是副将,战况再难,以郑玉领兵的本事,也能有惊无险的击败鞑靼。
  如此一来,傲气再添一层。
  以汉王的性子,没事都要吹嘘一下自己,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更要把自己吹到天上去,说不定连先帝都不在他眼里。
  而先帝最容不下的,便是傲气十足,功高盖主的人,这一招叫捧杀。”
  赵彦洛看着赵亦时脸上掩藏不住的惊色,淡淡道:
  “太子啊,不是郑玉和汉王打了胜仗,朕就一定被废。恰恰相反,只有他们打了胜仗,朕才一定不会被废。”
  第947章 惊怖
  赵亦时整个人剧烈地晃了晃。
  他觉得眼前的父亲很陌生。
  陌生在哪里?
  那双眼睛。
  父亲的眼神从来都是混沌无神的,然而此刻他的目光不仅清亮,而且锋利,好像自己在他眼里只是一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稚儿。
  “太子刚刚说,朕的太子之位,还得靠你这个皇太孙来保全。”
  赵彦洛:“你又错了,恰恰是朕这个又瘸又胖又胆小又无用的太子,才使得你坐上了皇太孙的位置,并且保住了这位置。”
  “怎么可能?”
  赵亦时又惊又怖,声音都吪了。
  “废太子的前车之鉴,太子只看到了他不够狠辣的一面,从而告诫自己要狠,太子可曾往深处看一看,废太子失宠于元封帝的另一面?”
  赵彦洛冷冷一笑。
  “一个人长得又好,读书又好,性子又好,待人谦和有礼,处事不偏不倚,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好。
  但如此一来,岂不显得别人很不好?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帝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嫉妒仇恨。”
  赵彦洛目光在赵亦时的脸上淡淡一扫。
  “废太子那张脸多么好看啊,气度多么出众啊,玉树临风似的往大殿里一站,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吸引过去。
  元封帝坐在龙椅上,日日看着这一幕,难道不会心生嫉妒吗?
  太子熟读史书,不妨仔细想一想,古往今来,太过出众的人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
  没有几个。
  为什么?
  因为人心就是如此,人性就是如此,都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
  太子啊,口腹之欲是这世上最容易满足的。
  朕身在帝王之家,打小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好吃的吃不到?朕为什么还将自己养得一身肥肉?
  因为先帝正值壮年,而朕却日渐长大,羽翼渐丰。
  父壮子强在百姓人家,是件好事,在天家,却是大忌。
  先帝的做派,像极了元封帝,他们都是杀伐果断的大英雄,英雄怕什么?
  怕迟暮!
  所以朕这个太子就必须肥肥胖胖,窝窝囊囊,碌碌无为,哪怕受人嘲笑,也比受人夸耀的好。
  太子啊,这一招叫藏拙。
  正因为朕的藏拙,先帝一看赵家的江山不能交到朕这个废物手上,才有了你这个皇太孙。”
  曾经的皇太孙,如今的太子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着寒意,可灵魂却像烧着了一般。
  是这样吗?
  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面前男子的心机该藏得有多深,连先帝都骗过了。
  “端木宫一个皇太子,一个皇太孙,父子二人都身居高位,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
  赵彦洛淡淡又道:
  “你用你的聪慧,来反照朕的笨拙,朕用朕的笨拙,来托住你的聪慧。
  天平的两头用聪明和笨拙维系着平衡。
  先帝一看到朕,便心生厌恶,觉得还是皇太孙好;
  再一看到皇太孙,又觉得太孙有那样一个爹实在是可怜,反过来会对你更好,会更用心的教导你。
  所以太子啊,你的话说反了,非你保全了朕,是朕成就了你!”
  赵亦时只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阵发黑。
  父亲成就了他?
  竟然是父亲成就了他!
  半晌,他咬牙问道:“既然我们父子都已经平衡的这么好了,为什么这么多年,先帝废弃您的念头,一直都有?”
  “因为在先帝的心里,也有一杆天平,这天平的一端坐着朕和你,另一端坐着汉王。”
  赵彦洛:“太子可曾细细观察过,当我们这头往上翘了,先帝的手就会把我们往下压一压;当汉王那头翘起,先帝的手又会把他往下压一压。
  不放任一家独大,坐山观着虎斗,太子啊,这又是另一种平衡。
  这种平衡之下,先帝能得到两个好处。
  一个是他的江山更稳固,没有人敢分他的权,谁分他的权,他就要谁的命。
  另一个,他能清楚的判断出,朝中谁是太子党,谁是汉王党,谁又独善了其身。”
  赵亦时的脑子里突然闪过已故的老御史陆时。
  这人两头不靠,反倒让先帝重用。
  “先帝不断废弃朕的念头,一次一次让朕处于险境,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在锤炼朕,锤炼汉王,锤炼你。”
  赵彦洛:“赵家的江山想要千秋万代,无能的废物是不能成为继承者的,只有经过千锤百炼的人,才有资格站在最高处。”
  赵亦时看着面前的帝王,没有由来的觉得一阵阵的害怕。
  他藏在暗处,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张脸,把人心,人性算计的半分不差。
  他不仅把先帝算计进去了,连嫡亲的儿子也没有放过。
  真真可笑啊。
  自己竟然……竟然还以为他是个贪生怕死,一无事处的人。
  “至于朕为什么放过她?”
  赵彦洛沉默了很久,抬起拐杖戳了戳赵亦时的心口。
  “人在什么位置,就该做什么位置的事。储君的这里装的应该是江山社稷,是朝政事务,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翻不出水花的女子。”
  赵亦时被戳得踉跄退后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