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吗?”
  黄离抬起眸子,眸色发亮,先是摇了摇头,又紧跟着点了点头。
  周穆寒无奈起身,让她在这里等着,又下手做了两碗面,都放在黄离面前。
  这次汤面上的两朵萝卜花,都和前面那朵形状相异。
  黄离盯着喷香四溢的汤面,眸光更盛。
  周穆寒差点没忍住,将笑意憋于眼底。他扣手敲了敲桌面,目色柔和,瞧着她那大快朵颐的馋猫样儿。
  这大概是他唯一的慰藉了。
  小黄离看不见的,是为她做了三碗面的青年,衣衫之下,有多少刺目的伤痕。
  窗边,不知何时被人无声放上了一支盛放的桃花。
  黄离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眶有突然上涌的湿润。
  第45章 桃枝明(二)
  “吃饱了吗?”
  周穆寒低头看着捧着碗的小黄离, 如冰的眉目有一瞬的柔软。
  仿佛坚硬的冰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文火,慢炖之下也变成了柔软而甘甜的雪。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顺着他的白发一泻而下, 蔓延到他的全身, 爬到他雪白的衣角, 泛出涟漪一般的银白光华。
  堆霜的睫毛也被月色吻过,轻眨间缀上光点。
  窗外的月波如海, 而三两只的春桃犹如涛浪,清风浮过,便是桃浪千层,月卷轻涟。
  小黄离掏出巾帕擦擦嘴角,平常没什么表情的小脸为他展现出笑意:“饱了!”
  周穆寒轻笑了下,起身准备去洗碗。
  明明可以直接使用净尘术, 他却依旧执拗一般地要亲自洗。
  可他刚准备起身拿起碗, 就被温软的身体扑了个满怀。
  小黄离踮着脚尖, 抱住了他的腰。小脸儿抬起, 水银丸般的双眼灵灵看着他,仿佛只有看向他的时候, 平时的木讷与死气才会褪去。
  她眨眼看了看他, 又将头埋了下去。
  抱着他腰上的手绞了绞他身上的雪衣, 语气低落, 黏住了一层又一层的依赖:“师尊, 我好想你。”
  周穆寒愣了愣。
  他嘴角轻轻一勾, 心里产生了某种奇怪的、自黄离在身边开始才会偶尔出现的情绪。
  归宿感。
  世上人大多有归宿, 故乡、兄弟、亲人, 或者三千洲连锁酒馆的一杯忘忧酒,亦或是名满四方的琴上亦花楼。又或者是珍爱的一匹珍珠马, 当然也可以是心上人种下的茱萸洲。
  当一人要远行,要出征,必当有所顾虑。一是为自己,二是为归宿。
  凡间将士出征,需告慰家中。
  血拼战场,或许也会有所顾忌。
  “我还有妻儿。他们需要我的照顾和陪伴。”
  朝间阴谋阳谋,步步为营。
  身处高位者,亦或有弱点。
  “子恩于我同窗二十载,一同乡试、会试、殿试,一同为官,一同革新,吾二人互奉为知交。吾宁污吾之名,不可污其之清名。”
  而周穆寒自八岁起,就没有归宿了。
  一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在自己这个徒弟身上,找到这种感觉。
  周穆寒任由这种情绪在自己心中生根发芽,未知的种子在时间的助力下破开冰封的土壤,种下缠绕的因果,生长出来的枝丫和果实带着周穆寒熟悉又新奇却又无法抵抗的感觉。
  无根之线有所牵绕,便摆脱了凌荡的命运。
  他对这种感觉感到陌生和温暖,怔在那里让小黄离抱了片刻。
  他不出声,小黄离也不放手。
  窗外的黄离蓦地笑了下。
  先前的记忆有些久远了,如同远海的雾气一般,渺渺淡淡的,又带着一股潮湿之感。
  原来自己小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
  怪不得师尊对这件事格外没脾气且宽容呢。
  好像也抱抱师尊啊。
  他身上还有伤。
  即使这只是画卷之中。
  周穆寒揉了揉她的头,低声道:“乖,让我去洗碗。”
  小黄离倒是比现在的乖觉些,眨巴眨巴眼睛,松开了手。
  “师尊。”
  正在洗碗的周穆寒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嗯?”
  “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走了?”
  “......?”
  “你这样突然走,我总感觉这里很难受,做什么事都少了些什么,不能好好做了。”平常话不多的小黄离语出惊人,用手在胸口的位置比划着,一双眼在月光之下被衬得极亮,“师尊让我把三部经书的前五卷看完,如果师尊在身边,我能看完;但是师尊什么不说就突然跑掉了,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使劲看叶看不下去,就只看了第一部 经书的前三卷。”
  “......!”周穆寒握着碗的手僵住,不知觉间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因洗碗而往下垂的雪色眼眸睁大,似乎不可思议一般看向手中的碗。
  “知道了。”
  “以后我去哪儿,都会先告诉你。”
  见黄离还直勾勾地盯着他,他抿住唇,末了,他补充了一句,
  “都不会去太长时间的。”
  黄离这才多了些笑意,安安静静地趴在一边,打了个哈欠,困困地看着他洗碗。
  --
  周穆寒睁开眼。
  他......睡着了?
  面前的少女,宛如梦境一般,已然长大。
  长发飘坠,眉目灵秀。
  看向他的双眼犹如温茶,缱绻又柔和,细水长流般地将他一点点浸透。
  感觉,不一样了。
  窗外飘落的花瓣落到她的发上,一切美得都不似真境。
  少女身材修长,已然不是那个当年需要踮起脚才能够到他腰那个小小姑娘。
  她站在他面前,手捧一花环。
  好似是夜半折来的新枝,还沾着带着晚间独特气息的浓露,编织而成。
  柳枝做周,以明桃缀色。
  “师尊。”
  修长的窈窕身影和瘦小的身躯在他眼前生出重影。
  他还没反应过来,花冠就放在了他头上。
  雪发如霜,花色明艳。
  晚风勾起低垂的白发,柳叶与花也发出低低的轻簌声。
  “......”
  两人四目相接,一时谧而无语。
  “果然很漂亮。”
  少女看着他轻笑道,“我编的时候就知道,师尊戴上一定很好看。”
  周穆寒还没从惊讶里回过头来,愣愣地抬起头接着她盈满笑意的目光。
  她浅淡又温暖的笑意像是海,连岸边拍打着的波浪也是暖的,一层一层裹向他,只要他稍微一不留心,就能被拉进海中。
  少女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个镜子,摆到他跟前。
  镜子里的青年一身白,白发、白睫、白瞳、白衣,白得像雪山千年不化之雪,像永冻涯万年不移之冰,像人间风雪千山不过半纸功名的一张雪白之纸,亦像重重轮回间一现又一现的淡色昙花。
  而如今,这百年不变的白,被染上了别的颜色。
  不只是柳叶的绿、桃瓣的红,还有一旁巧笑嫣然的少女。
  “师尊,看。”
  头上的花冠不知为何有些歪了,她轻轻将其扶正。
  手指擦过他冰凉的发,为其渡上温色。
  周穆寒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瞧。
  而黄离,却低下了头。
  带着柔软温度的唇瓣,虔诚印在了他额头上。
  犹如波涛撞海,船锚裂碎。
  她的指腹捧了捧他的脸,在下颚处划过微痒的弧度。
  “师尊,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