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眼眶湿红。
  顾叙之俯首打量她。
  少女大抵十五岁,但下颌格外尖锐,光洁的额头上凌乱了几丝枯黄的发丝,明显不合身的灰色棉袍裹在她身上时,一根辨不清材质的腰带勒住了细细的一截腰,袖口尤为宽大,腿摆也空荡。
  顾叙之蹙眉。
  五年不见,还是这般孱弱且无力。
  音音很敏感地眨眨眼。
  或许因为仙人的注视太过灼烈,音音别扭地不敢多看,原本微微勾起的嘴线下平,血色尽失,愈发单薄。
  两人一高一低,风姿更有天壤之别。
  仙人太洁净。
  而她……即便她再怎么努力打理自己,衣服上也难免出现岁月流逝的磨痕。
  音音缩回脚,胸腔隐着难言的热胀思绪,让她她胆怯又难堪。
  但娘亲还没埋好。
  音音搓搓险些起了冻疮的手,鼓起勇气。
  “神仙哥哥……你是来接我娘亲走的么?”
  “?”
  神仙哥哥?
  顾叙之蹙眉,不辨情绪。
  一时间万籁俱寂。
  忽然就没人说话。
  音音昂首,揪着红肿的指节,小声嗫嚅着,“可是……能不能……等我把娘亲先埋起来?”
  然后再等等她。
  等她也死了,刚好和神仙哥哥一起走。
  音音已见过村子里好几场丧事。
  死了就要埋起来,入土为安的观念已经模模糊糊地在她心里扎根。
  只有埋起来,娘亲才能得到再次投胎的机会。
  所以哪怕接人的神仙哥哥已经来了,她还使小声坚持着。
  “我很快就挖好了!”
  很快?
  顾叙之稍许晃神,视线落在音音脚底。
  就凭那个不过巴掌大的小坑么?
  顾叙之轻觑道:“连只鞋子都埋不起来。”
  “鞋子?什么鞋子?”
  她娘亲光脚,还没穿鞋子。
  起初音音没听懂,她脑子冻木了,只高兴着神仙哥哥愿意同她说话,这是不是就证明神仙哥哥也好说话。但等她脑子转动起来知晓自己被挖苦,音音抿抿唇:“我会挖大的。”
  顾叙之素来冷情,不再多说。
  唯一的仁慈便是单手把音音拎到屋檐下,动作不算温和,有些粗砺,音音下落时身形不稳,结实地摔了个屁股墩。
  音音忍痛,可她想哭又不敢哭。
  但就因为极力忍着,音音的眼耳口鼻都皱了起来,偏生她自己还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样。
  她这么一摔,凌乱发丝飘至脑后,露出那张寡白的面容,还有那双大得离奇的乌色眼睛。瞳仁水润润的,眼眶和眼尾却尤其浓稠红腻,干涩下唇被咬到出血,像在白纸上泼洒了赤血。
  红白交杂,有种异样的诡异。
  以及……莫名的熟悉感。
  但这样的熟悉感,却让顾叙之难得起了难得的神思。
  烦躁。
  很快,他单手给落着两串泪珠子的音音上了一层禁锢——
  禁行术。
  音音不能动,瞳仁都扩大了几分。
  “神仙哥哥!”
  顾叙之视线下落,语气冰冷:“我不是神仙。”
  “我要将娘亲埋起来。”音音想到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不埋的话,阿娘会一直……被别的鬼欺负。”
  顾叙之无情戳破:“世间没有孤魂野鬼。”
  只有会修炼的精怪。
  没有么……
  音音瞪大了眼睛:“村里的先生说了有鬼,话本子里也说有。有神仙,有鬼怪,还有会腾云的龙。龙上天入地,一顿还能吃好多个妖怪……”
  “假的。”
  “假……的?”
  音音怀中的书册掉落,她也没注意到。
  顾叙之却觑了眼地上的图册,翻了页的图册恰巧停在潦草的墨色巨龙图上,落笔粗略却不失威严。
  是龙的图卷。
  顾叙之敛神。
  懂了些什么,可想清楚以后又在嘲弄着什么。为龙神开宗的沧海宗都千年不见龙神现身,不想音音竟这般好骗,人小见识浅,拿本不知所云的画册子当箴言。
  他语意讽然:“没有龙。”
  但说完,他寒脸凝眉,兀自嗤笑一声,音音无知,他又和这等不懂世事的村童多说什么。她要埋便埋。男人长袖一挥,音音挖过的小坑瞬间大了很多,音音泪水停滞,当下看到顾叙之的不凡手段,甚是吃惊。
  娘亲……被埋起来了吗?
  好像已经埋好了。
  随着土丘高起,某种压制在音音身上的束缚,似乎也随之消失。娘亲走了,真真切切地走了。在这世间,她已没有可在意的东西,也没有人会在意她。
  剩下的人只会欺辱她。
  所以……她可以一把火,焚了这里。
  也可以、自焚而戕。
  不懂音音的自厌自弃,顾叙之抽身,顺势将音音身上的禁锢已经被解开。
  但音音的复杂心绪还没有成功回落。
  待会该从哪儿点火?自己又该躺在哪里等死?可不死又能怎样,娘亲没了,她就是没人管的野孩子,龌浊、低贱、又秽恶,是被村里所有人都视之而躲避的糟贱子。
  惶悸萦绕心头。
  她磕磕绊绊地站起身,看到前面高大的白色身影,松了松终于能动的手和腿脚,突然一下,双膝跪地。
  她结结实实地给顾叙之磕了一个响头。
  “你这是做什么?”
  顾叙之凝神凌然。
  同时他把剑后退一步,寒脸避开了音音的礼。
  跪天跪地跪父母。
  他和音音并无纠葛,不受这一跪。
  而音音脑穴麻痹,双眸旧黯淡无光,她咬唇抬头,看着突然退后许多的顾叙之,她终于不明觉厉,目中尊敬更甚。
  果然是仙人,往后退一步的动作都是飘着的。
  但神仙哥哥被她吓到了么?
  其实自她有意识起,她已经很少和别人说话,村里的免费私塾她默默后面听,心里回忆答案,从不发声。先生没赶她走也是大恩,她岂能扰了先生课堂。
  但就因为她话少,村里人明处暗处说她小哑巴。
  而今天,是她话最多的一天。
  再怎么样,娘亲都是她的娘亲。仙人哥哥帮她娘亲入土为安,这又是大恩。于是在顾叙之冷峻的视线下,她又“噔噔噔”,磕了三个响头。
  “仙人大恩,音音无以为报。”顾叙之的话还没说出口,音音拔腿就跑。
  等音音再出来时,她瘦巴巴的胳膊抱着一裹大大的布包。一打开,灰扑扑的布包里安置着一件月白纱衣,材质上佳,绣纹更是精致异常,一朵多银线绣出的千瓣莲绽放于飘逸长袖间,随寒风翳动。甚至还有繁密的阵法纹路,即便古旧,已然灵气逼人。
  完全不是破落村户该有的东西。
  音音低头,极为珍重地摩挲着此等不凡蛟纱。这是娘亲之前最喜欢的衣服,甚至珍爱到放在大箱子的最底下藏着。
  现在她取了出来。
  音音打定主意,便踮着脚:“给神仙哥哥穿!”
  反正她要随她娘去了,这样好的好衣服烧了实在可惜。
  华贵的衣服被音音捧得高高的。
  像捧着无价的珍宝。
  顾叙之停了许久,才接过音音捧起的衣服。
  未穿在身,相反,他将法衣改成音音能穿的大小,顷刻,音音身上就套上了这件贵重不已的纱衣。
  但毕竟是人靠衣装。
  暖意让音音两颊回血,白皙的脸颊上卧着一抹嫣红,小鹿眼又大又亮,睫毛上的雪不知何时融化,染得睫羽黝黑几分,人也精神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