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两句话,又在谢诀心中掀起波澜。颜嫣的确给他做过吃食,且也是面。
  那是在颜嫣被他捡回去的第一个年头。
  十三岁的颜嫣比同龄姑娘矮了一大截,像根弱不禁风的豆芽菜。
  许是担心自己会被谢诀赶跑,又要出去挨饿,她每日都过得战战兢兢,想尽一切办法来讨他欢心,被谢诀带回家的第二天就为他煮了碗面。
  那时的她手艺其实远比如今好。
  直至现在谢诀都还记得,那碗面里卧了颗焦焦脆脆的煎蛋,还有三片碧油油的青菜与两勺红彤彤的油辣子,就连那乳白色的面汤都是她亲手熬制的筒骨汤。
  那时的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将那碗面倒了。
  且出言嘲讽道:“你最好不要对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抱有幻想。”
  颜嫣把他说得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这句话更是记了六十年之久。
  后来,她果真再也没对任何人抱有幻想。
  谢诀却后悔了。
  说不清此刻究竟是种怎样的心情。
  他神色恹恹地吃着那碗没滋没味的白水面,心中思绪万千。
  颜嫣当然是故意的。
  她记性再差,也不可能忘掉那碗被谢诀倒掉的面,自也记住了谢诀与她一样,嗜辣,是个重口味。
  她之所以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唤醒谢诀的记忆。
  以此来提醒他,她曾将一颗真心捧到他面前,是他不珍惜,亲手把它摔碎了。
  人性本贱莫过于此,得来太过容易的东西总是不会被珍惜。
  当年那碗她花了整整两个时辰才做好的面被他毫不犹豫地倒了,如今这碗淡如白开水的面他却奉若珍宝,每一口都吃得小心翼翼。
  颜嫣单手托腮盯着谢诀看了许久。
  眼看这碗面就要见底,直奔主题地与他说起了换魂之事。
  谢诀闻言收回了胡乱飘飞的思绪。
  与颜嫣坦言,他回血渊禁地翻阅了数十本古籍,今日来找颜嫣,就是为了替她提前换魂。
  他为颜嫣做这些当然是有条件的。
  可在这碗面面前,他说不出口,便也没打算再提,左右颜嫣也逃不出他手掌心。
  颜嫣听完谢诀的话,抑制不住地翘起了嘴角,她的喜悦溢于言表,可同时她也有些忧心。
  她勉力压下漾在唇畔的笑,与谢诀道:“你这次可千万不能再出卖我。”
  谁听到这种话能开心?
  可到底是谢诀理亏,故而,也没反驳。
  颜嫣思来想去,仍觉谢诀此人不可靠,又道了句。
  “不行,你得再跟我发一遍誓,说你绝不会将此事说出去。”
  许是心虚,又或许是那碗面起了作用,谢诀今日难得没与颜嫣唱反调,格外配合。
  颜嫣早已在心中打好腹稿,她说一句,再让谢诀跟着念一句,让他发誓,绝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
  谢诀统统都照做了。
  一番折腾后,二人寻了个隐蔽的去处,开始为换魂做准备。
  接骨木虽已被江小别种在了极阴之地,却还未生根,而颜嫣这边也还有要事未办,自不能轻易离魂,谢诀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来解决此事。
  这法子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是将颜嫣七魂六魄中的主魂各抽出一部分,装在盛有谢诀精血的容器中。
  谢诀之所以有这样的神通,皆因他那神奇的血脉,故而,他的精血能让颜嫣部分魂魄离体后仍保持原有的状态,不会因缺魂少魄而变得痴痴呆呆。
  待接骨木生根,便能将被谢诀精血浸泡过的部分魂魄移入结婚木中。
  再往后,只要颜嫣毁掉自己现在这副肉身,残留在她躯体内的魂魄便会被吸入接骨木中与浸泡过谢诀精血的残魂重组。
  抽魂的过程比想象中还要快,颜嫣却无半点不适。
  她小心谨慎地收好装有自己部分魂魄的容器,过几日还得想法子把它转交给江小别。
  .
  既已办完正事,也该送谢诀离开了。
  谁又曾料想,二人刚从小树林里钻出来,便迎面撞上了谢砚之。
  确切来讲,这并不是偶遇。
  明眼人都能看出谢砚之早早便守在了此处。
  原本空无一物的院子里凭空多出了个小几,小几上摆了副盘棋。
  棋盘上黑白二子厮杀正惨烈,是场无人能破的死局。
  今日天气甚好,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暖烘烘的日光照在人身上,彻骨的凉。
  颜嫣与谢诀同时打了个冷颤,动作整齐划一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这是他们潜意识里的恐惧在作祟,根本没经过大脑思考,便已凭借本能做出反应。
  好在谢砚之没抬头,他一手捻白子,一手执黑子,盯着棋盘沉思。
  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甚至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施舍给他们二人,压迫感却如影随形。
  “呼——”
  起风了,漫山枝叶“哗哗”作响。
  他手中黑子“啪嗒”一声落下。
  局势紧张的棋局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搅乱,甚至还有不少棋子因此而溅出棋盘外。
  “嗒,嗒,嗒——”
  那些棋子弹起又落下,每声撞击皆如击鼓雷鸣般震耳发聩。
  谢砚之依旧没抬头,不疾不徐地在收棋子。
  浅金色阳光斜洒而下,他白得耀眼的肌肤上泛着玉石光泽般的冷调,如玉雕成的手背青筋根根爆起。
  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藏杀机。
  颜嫣盯着他叩在棋盘上的手看了半晌。
  世上没几个真正了解谢砚之的人,她算是为数不多的那个特例,不说了如指掌,也勉勉强强能揣测出他的心情。
  于是,她壮着胆子,缓步走到谢砚之身边,侧身坐入他怀里。
  随着颜嫣的到来,谢砚之松开了紧叩棋盘的右手,棋子也不收了,顺势揽住她的腰,勒得很紧。
  此刻的谢砚之心情很差,差到想用铁链将颜嫣重新栓回寝宫,只让他一人赏。
  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颜嫣了解他,他又何尝不了解颜嫣,若不想彻彻底底地失去她,唯有一个“忍”字。
  于是,他强忍着怒火,决定再给颜嫣一次机会,她若能说出个合理的解释,他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
  至于谢诀,他今日必须得死。
  谁都没说话,四周安静得可怕。
  谢诀就这般直挺挺地立于原地,冷眼注视着一切。
  霎时间又起了阵风。
  “呼——”
  平静不到五息的枝叶不断摇曳。
  谢砚之像是才发现“宫娥小叶”的存在,撩起眼帘,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
  这是场无声的较量,只一眼,便已决出胜负。
  谢诀深感无力地垂下了脑袋,他输了,谢砚之眼中的蔑视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掴在他脸上。
  无声,却是痛彻心扉的疼。
  谢砚之此人向来如此。
  他若想羞辱人,连嘴都不用张,只需一个眼神,便可将人踩入泥潭。
  颜嫣对他们之间的暗涌恍若未觉般,突然伸手指向谢诀,笑容很甜。
  “砚之哥哥,你可知他是何人?”
  此话一出,谢砚之与谢诀同时皱起眉头,唯恐会从她口中听到自己不愿去听的话。
  好在颜嫣也并没打算卖关子,很快便闻她道:“他是谢诀。”
  静,死一般的静。
  谢诀立马变了脸色,满目惊愕地瞪视颜嫣。
  颜嫣毫无出卖同伴的愧疚感,咬着下唇,委屈巴巴地往谢砚之怀里钻。
  “你凶我也没用,没办法,我不想和你纠缠的,是你非要逼我。”
  短短一句话就把自己撇了个干净。
  谁都没料到颜嫣会来这招。
  空气又一次凝滞。
  谢砚之掐住颜嫣腰的手明显松了松,好整以暇地望着谢诀。
  谢诀本不是易怒之人,此刻的他却被颜嫣气得怒目切齿。
  既已被颜嫣和盘供出,且倒打一耙,他再装下去也于事无补,索性破罐子摔破,将她一同拖下水。
  他竭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想让自己看上去显得镇定,可越是如此,他表情便越是狰狞。
  “阿颜,你究竟想做什么?莫不是要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