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前的书都是自兄长柳熙覃那里借来看的,后来不知怎的被东华伯知晓了,便说自己存着勾引大公子的心。
  彼时她尚年少,对这种指责羞愧不已,便不敢再到兄长那里去借书了。
  如此,读书便也成了奢望。
  熙宁小心翼翼搁下荀克烈送来的兵书,又去看兄长寄来的书信:
  八月丁酉,兄覃问若:兄好,府内甚善,若无恙耶……
  兄长唤她若,因她原名兮若,原不是东华伯府之人,母亲是长陵富户阳家的主母,爹爹走得早,阿娘便带着尚年幼的熙宁改嫁东华伯,阳家数万家私更是被捏在了东华伯的手里。
  可那原本是熙宁被阳家爹爹扮作男孩养着,才得以从阳家继承的家产。伯府里头能吃人,阿娘醒来得太晚,直到病亡前才说与自己听。她也唤东华伯一声爹爹,可这人却在阿娘死后警告自己守好自己身份的秘密。
  “你若是叫阳家人知晓了女儿身份,那阳家人砸上门来要房要契,你便是拆了骨头都填不上窟窿!”
  熙宁离家,其实对伯府并无牵念,不像营中旁的兄弟有家这个根,多数时间她只是一片无根漂萍,唯有兄长书信聊以慰藉。
  她提笔想了想营中光景,比在伯府里要好了不只一星半点,至少大家真心待她,真真是视若手足。
  唯有昨夜之事,她受了大委屈,可又不知该向谁说理。兄长也是万万不可告诉的,若是知道了详情,不知要有多难过。
  一失神,泪珠便滚在墨迹未干的竹简上,熙宁吸了吸鼻涕,赶忙拂袖将那痕迹拭去。
  这种事情烂在肚子里是最稳妥的,况她那晚挠他挠得那么狠,熙宁安慰自己,也不算太吃亏。
  从前,赵侯在自己心中,是威严又可堪依靠的大哥,熙宁那样信任他,他怎么会同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熙宁悄悄查探了,那香虽有催情之效,却万万没到让人识人不清的地步。
  熙宁越发觉得难熬,“难不成他故意如此,是有断袖之癖?”
  这一瞬,委屈与不甘的情绪相继迸发,她孤身一个姑娘,遇上这种事情没处说理,在军营之中又万万不可暴露自己是女子的身份,左右都是煎熬,熙宁抱着自己狠狠哭了一场。
  半晌,她揉揉红肿的眼,将想要吐露的心声咽了下去。写好了回信,啜泣着又赶忙展开一侧的竹简读了起来。
  此书简共三十五篇,荀将军对其中八篇做了注解,熙宁虽一时参不透其中优劣,单看荀克烈对这八篇不同的对待方式,也知他本人是极认可其中说法的。
  读到车,骑,步兵协同作战之法时日头早已西斜,熙宁正觉得酣畅,一抬头却瞧见个不速之客,安静的用铜簪在远处挑着灯花。
  熙宁不自觉浑身戒备,勉强辨认出来人是谁时才略略松了口气,“桑仕秾?”
  “嗯。”
  那冷硬的声音响起,确实是桑仕秾的。
  二人虽都是都安人士,交集却不算多,他任上军佐,位列六卿,同熙宁这等小吏并无太多交集。
  桑仕秾一贯是个爱冷着脸的,今晚也不例外。只是他似乎也怕冷场,看熙宁静坐在那里读书良久,便随意找个话题闲聊,“哪里来的书简?”
  熙宁同他一问一答,“荀将军午后着人送来的。”
  两人隔得远,油灯昏暗,桑仕秾只隐约能瞧得出一个极美却又瘦削的轮廓。
  他便不再看她,“收拾些必须物品,日落后出营。”
  熙宁本觉得有些突然,但看他不愿多说的模样,大概是什么不可言说的任务,便当即回复,“属下明白。”
  熙宁只带了小小一只包袱,另将今夜未曾读完的书简也一并装了起来,有桑仕秾在,几处不太理解的地方也能同他交流一二。
  她到营门之时已有三人在等,好在一旁有火把的光线映照,熙宁立马便能认出三人。
  桑仕秾同邵环各牵了匹马,只万三驾了服车,正在车头坐着。
  熙宁向三人挨个行礼,万三看见她便乐,“齐活了,上车。”
  熙宁将包袱扔给万三,利索的跳上车去,从前在家中她也并不是娇养的女公子,身手还算灵活。
  万三正要扬鞭,突然想起什么,努努嘴示意她进去,“上里头去吧,我一个便成了。”
  “天太黑了,咱们换着来安全些”,熙宁终究放心不下。
  “没那么远的路,左右半个时辰就到了。”
  熙宁一向是受照顾的那一个,这叫她着实是不好意思。大事情上她也帮不上什么忙,论功夫,在座的任意一个都强大的离谱,只能抢枪驾车这种小事做。
  熙宁还要再说什么,没留神自服车之中伸出只大手,将她揪了一个趔趄,正扑在车厢里那人的手臂上。
  在这车與的黑暗之中,熙宁的眼睛便显得又圆又亮,她看清来人便赶忙收起抓在他胳膊上的手。
  他在自己面前总是这样四平八稳的模样,反倒是自己一贯狼狈又依赖着他,从前同他来往本就没什么底气,怎么如今更显得矮他一头了。
  熙宁自己内心不平,车與之中的气氛似乎也渐渐尴尬起来。
  她偏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乱想着也不知今日,到底是要做什么避人耳目的任务。
  “熙宁。”
  “——是。”
  熙宁装作镇定,“属下在。”
  “此处没有大将军,你不必如此拘礼。”
  日前,熙宁因在荀将军面前未尊称赵侯,而被大将军斥责罚过,这才错过了得胜大宴,后面又生出那许多事情。
  熙宁轻而又轻的摇头,她尚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这是个同她有了肌肤之亲的男子,即便当时二人皆不清醒,可那痕迹在身上清晰可见,她欺骗不了自己,难以比照从前那样的姿态对他。
  “属下不敢逾矩。”
  赵侯闲来无事,半倚车窗,伸出一指在窗沿描摹。他有修长的一双手,在月光下赏心悦目,如同他精致的侧颜,这才是勋贵人家出身的公子,不必看衣着打扮,只是浑身气度便同旁的人差出九重天。
  “今日是秘事,在外不必称呼官职”,赵侯摆出事实诱导,“皆要直呼姓名。”
  熙宁两道秀气的眉毛拧作一团,似乎还有不解之处。
  “你——难道不知孤的姓名?”
  她自然知道,只是不想应他。
  赵侯似乎被她蒙骗过去,不知从何处摸来一串珠穗,他的胳膊那样长,明明人还在窗畔倚着,伸伸手便用穗子敲了下熙宁面中,叫她痒得只想打喷嚏。
  大概是生了她的气,赵侯不再理她,只专注看着车窗外的荒凉景色。
  熙宁缓缓吐了口气,想着不必再去应付赵侯,同他你来我往的对话,人便松了下来。
  只是大概松得过了头,人也渐渐困乏起来。
  迷蒙之中似乎又听到谁在念着什么。
  “显,孤的名字是显。”
  他甚至没有回身看她,像是对着窗外的小山包说胡话。
  赵国国姓乃是中行,赵侯便是中行显。
  熙宁瞧他身姿挺拔的背影,温吞的“喔”了一声。
  再行一刻,车马便都停在一处传舍边上。
  熙宁下车来看,心道果然是件秘事,照如今赵侯的尊崇地位该被燕君安排到侯馆入住才对,如今却准备在传舍过夜,可见是在避人耳目。
  这时辰传舍大门紧闭,想必店家早已入了梦乡,可桑仕秾既不扣门也不叫人,只是打了两声啸指。
  那紧闭的大门便斜开了一道门缝,桑仕秾递进一枚铜节,那客舍小吏验过之后便将门大展,迎了众人进来。
  熙宁同赵侯走在最后,几人皆是不言不语,只管低头行进。
  这传舍小的抹不开脚,不过却很干净的模样,若是平时大概是招待士族一级的落脚处。
  那传舍小吏另又拿出一铜节递给桑仕秾,“便是这两间。”
  几人似乎相熟,对这里也不陌生。
  除了熙宁,剩下三人皆是功夫好手,需轮流守夜,赵侯看看尚在四处探看的熙宁,语气不容置疑,“咱们一处。”
  熙宁心里早有准备,道一句,“是。”
  从前也多是如此安排,赵侯像带着随身的物件一样带着她这个“小弟”,二人大多时候都是焦不离孟,无怪熙宁会依赖他。
  这附近静谧地吓人,一路行来,连狗吠之声都不曾听到,可见此处荒无人烟。
  熙宁心中隐忧渐升。
  庐舍中陈设简单,墙边砌着半人高的土炕,燕国地处北方,不比赵国温热,若是不烧土炕怕是冬天便要难捱了。
  熙宁将包袱搁到低矮的木禁之上,取了燧石打火点灯。
  “今日修整,明日早些时候再上清水河那边瞧瞧。”
  清水河畔是当地有名的庙市,逢月中会有小贩来此集会,不过多数都是菜市,稍大一些的物件皆需要再奔袭三十里地到中谷屯采买。
  第4章
  熙宁只是收拾大衾,并不接赵侯的话。
  赵侯解衣时瞄了眼熙宁忙碌的背影,今日她似乎格外的话少,“不问孤要买什么?”
  熙宁扫了扫褥上几条蜿蜒的褶,自顾自地摇了摇头。
  赵侯看到这动作,觉得有一丝奇怪。
  他营里粗枝大叶的兵将见多了,给他整理铺面,莫说是几条褶,曾有一次在褥子下丢了一颗核桃,他倒头躺下去,屁股差点硌成四瓣,熙宁这样细致的确实是少数。
  他也喜欢看熙宁这个细致的劲儿,心里没由来会觉得踏实。
  不过还来不及细想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单单只是觉得熙宁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一直在同自己闹着别扭。
  “自你入营那日孤便说过,你在营中若有不满,孤皆可替你解决,此言如今依然作数。”
  他只着寝衣,织锦质地,难为他在外带兵之时依然带着这样贵重的衣物,那份金尊玉贵养出来得讲究自然是印在了骨子里的。
  熙宁满腹愁怨地望了他一眼。
  她已经扭头回去继续做事,只赵侯被这清澈如一泓溪水的眸子震了下。
  他不由自主凑了过去,仔细看她好看的眉眼。
  熙宁同他往常接触之人很不相同,因他年少继位,自做公子之时便要学着如何为君如何治国,国政大事难上手,身边辅佐的太傅与重臣大多垂垂老矣,他连一刻也不敢松散,只熙宁一个少年公子陪着,叫他难得轻松。
  他看着她那么年轻,又稚气未退的模样,“昨夜脸上的痕迹似乎消了。”
  到底是年纪小,这种细小伤口好得格外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