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有一个传统,女孩子的女性长辈给孩子梳头时扎上金铃,可以消灾避厄。
  郑夫人也喜欢给郑清漪梳带金铃样式的发型,但也不可能一年到头天天让她带铃铛。所以在郑清漪没有梳带金铃的发型时,她就会被她姐姐拎到房间里,按在梳妆台前,把头发拆了,然后带上铃铛。
  “姐姐。”当时还小的郑清漪奶呼呼的脸上尽是无奈,“我已经四岁啦!天天都戴同样的铃铛,我都看腻啦!”
  “谁说是一样的?”她姐姐不服气,打开梳妆匣,一个一个指给她看,“这个是平安吉祥的意思,这个刻了去病消灾的经文,这个代表了心灵手巧……”
  她姐姐一槌定音:“完全不一样!”
  因为郑清漪是郑家最小的孩子,生来时身体并不算康健,所有人都对她的健康问题忧心忡忡,她的姐姐虽然只她大三岁,但年少聪慧,又爱操心,管束她比她娘亲都管束得厉害。
  “反正你的理由最多。”年幼的郑清漪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铃铛,心里美滋滋的,但还是嘴硬道,“在我眼里,它们都长一个样子!”
  “好好好,一个样!”
  那时候的郑清漪多快乐啊,不知道什么叫忧愁,更不知道什么叫分离。
  她每天最操心的问题,不过是今天吃什么,今天要去哪里玩,哥哥有没有给她带小玩意儿,姐姐会给她扎什么样的金铃铛。
  她从不认为那个会给她扎头发,会哄着她吃药,会天天为她操心的姐姐,某一天再也看不到人影。
  最开始没有姐姐的那段时间,她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就会将装满了金铃铛的匣子放在枕头边。
  十年了,金铃铛依旧光洁如初,可那个会给她在头发上扎铃铛的人,再也不在了。
  第81章 铃铛
  ◎我不喜欢月亮,也不喜欢铃铛。◎
  郑清漪抬头看燕轻歌,出事之后不久,她又发了一场高烧,断断续续病了好几月,那场病好像带走了她不少记忆,让所有的情感都落了层蒙蒙的灰。
  也许是因为她年纪小,她是郑家最早从伤痛中走出来的人,在其他人还会莫名其妙红了眼眶的时候,她一如既往地吃饭吃菜,洗漱睡觉,只是换了一个人黏,嘴里常喊着的“姐姐”变成了“二哥”。
  她好像只是难过了一场,然后便尽数忘了,除了枕边多了一只木匣。
  过几年她随母亲赴宴,宴会之中,她遇到过隐晦的打量与拐弯抹角的询问,也遇到过直白的同情和暗地里的幸灾乐祸。她的娘亲有时眼中还会泄露出些许难过,但她不过五六岁,却能做到神态自若。
  她好像很快就长大了,也变成了别人家的孩子。
  她听到有人私下说:“年纪小就是好啊,再难过的事情也不会记多久。”
  “是啊,小孩子忘性大,嫡姐死了,这感情不就淡了吗?”
  刚开始说话的那个人语气里充满了羡慕:“她现在是郑氏嫡枝唯一的女孩子了吧?命可真好!”
  和她搭话的人似乎是推搡了一下刚刚说话的人,嬉笑道:“你要是觉得她命好,你也投胎成她呀!”
  ……
  郑清漪记得那时陪在她身边的是二哥,他气得几乎要冲出去和那些人理论,却被她拉住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力气不小,如果不是时刻注意着她,根本就不会因为衣袖上那一点微弱的阻力停住脚步。
  “二哥,别去了。”她说。
  “清漪,他们不应该那样说你。”假山的背后,郑致远蹲下身来,“不要怕惹事,你可以大胆一些,可以不用那么乖。”
  郑清漪只是摇头:“她们想说就让她们说吧。”
  然后他们便从那场宴会返回,仿若无事发生。
  晚上,郑清漪惊醒,她其实什么也没梦到,只是莫名其妙地醒了。她把枕边的匣子抱到怀里,坐在床上呆呆地看满地的月光。她突然很想绑一对金铃到自己的发揪上。
  她从匣子里取出一对金铃,铃声叮叮当当的,是长命百岁的铃铛。
  可她太笨了,怎么绑也绑不好,怎么绑也绑不对。她的头发和飘逸的流苏、长短不一的丝绦缠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窗户是开着的,月亮很圆,就像中秋时能看到的一样,铜镜里的她在月光之下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忽然眼泪就漫上了眼眶,迅速模糊了她所能看到的一切。她从无声的流泪到小声的呜咽,到最后的嚎啕痛哭,撕心裂肺。
  她的哭声惊醒了她院子里沉睡的人,没过多久,她的父亲母亲,大哥二哥都来了,她哭得抽噎,根本停不下来。
  “是因为头发缠住了不开心吗?”她的娘亲小心地给她解着头上那团缠的乱七八糟的饰品,小声又温柔地安慰她,“清漪乖乖的不要动,马上就好了。”
  她的二哥蹲在她的面前:“是因为白天宴会上的那些人吗?”
  她摇了摇头,只是哭,声音因为哭的厉害而断断续续:
  “头发太疼了,铃声太吵了……”
  就像是小孩子发脾气时找的无理取闹的借口。
  “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铃铛又响又吵,我不喜欢月亮,也不喜欢铃铛。”
  所有人都觉得她是因为宴会上受到了委屈,是疼得太厉害了,才会这般哭闹不休。
  只有她的大哥,在她拆完头发,两眼肿得和桃子似的时,递给了她一把钥匙和一把小锁:“拿好。”
  她听到她大哥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应该是因为急匆匆地去取了锁和钥匙。
  “如果真的不喜欢铃铛———”她的大哥将被拆下来的、放在桌上的那对金铃放到她的另一只手里,语气温柔,“那就锁起来吧。”
  泪眼朦胧的时候,她觉得手里的金铃就像两个小小的月亮,又圆又吵。
  给她锁和钥匙的大哥,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她打开了自己的匣子———满满一匣金铃,因为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将那对金铃放进去,只觉得更吵了。
  这对长命百岁的金铃,怎么会这么吵呢?铃铛上的水渍,怎么擦不干净呢?
  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帮她隔绝了声音。
  她锁住了那匣月亮。
  钥匙被她丢到了后院的池塘里,搅碎了池水中的月光。
  那个夜晚的最后,她趴在她二哥怀里,问他:“二哥白日说的话还作数吗?”
  “作数。”
  “那就好。”她看着月色之下的池水,池塘的月亮依然虚幻又漂亮,“二哥,我要不乖了。”
  ……
  多年之后,人人都知道郑氏嫡支的幺女郑清漪十分受宠,是燕京的小霸王。
  她不喜欢月亮,最讨厌铃铛。
  她活得肆意潇洒,想学文就学文,想学武就学武,郑氏人人宠着她,人人依着她,养得她天真娇纵,仿佛永远不知愁为何物。
  与她交好的贵女都知道她的喜好,所以从来没人邀她赏月,也没人在她面前佩铃铛———
  除了顺柔公主燕轻歌。
  她们俩在当年出事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场赏花宴上,当时的郑清漪独自一人,走到了一片梨花林。
  梨花纷纷扬扬,满地如同落雪,树下有一个体态消瘦的女子,衣着简单,身上也没有什么饰品,除了腰间挂着一只荷包,荷包旁缀着一颗金铃。
  风吹过的时候,铃铛声清脆,直教郑清漪皱眉。
  树下的女子好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望她。
  郑清漪看清了她的脸。
  她从没见过这个女子,但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这种似有若无的熟悉感促使她压下了不高兴:“你是谁?”
  她听到那个女子回答她:“燕轻歌。”
  郑清漪僵住了,她的目光落在燕轻歌脸上,一寸寸近乎结冰:
  “原来……原来那个公主……是你啊……”
  她面前的燕轻歌露出一种歉疚的、悲伤的表情,像是面对着受害者家属的无措。
  郑清漪知道她为什么会觉得那张脸眼熟了,她曾经听人说过,她的姐姐与这位公主幼年时长得极像,所以那个刺客才会认错人,她的姐姐才会成了那个倒霉的替死鬼。
  如果郑观棋没有死,长开之后……大约也应是这副模样吧。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郑清漪笑了,她语气突然变得轻快明朗,不容置疑道:
  “我姐姐的东西,还请公主还给我。”
  燕轻歌退后一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荷包,她的脸上又浮现出刚刚那种茫然难过的神态。
  ———就像是郑清漪欺负了她似的。
  郑清漪心头突然就冒起了火,燕轻歌这个罪魁祸首,凭什么摆出这副模样?
  她伸手去抢那个荷包,燕轻歌死死地拽住,郑清漪只抢到荷包旁的金铃,她咬着牙,冷着脸,对着燕轻歌伸手:“玉佩给我。”
  郑氏每逢有孩子出生,过了百日宴之后,家人都会给他们准备一块玉佩,玉佩上正面刻着他们自己的名字,反面则刻着祝福。
  郑清漪的是“喜乐安康”,而郑观棋的则是“长命百岁”。
  郑观棋的玉佩,并未随着她下葬,也没有在郑氏的任何一个人手中,因为那块玉佩,被燕轻歌留在了手里。
  ———借着思念故友的名义,留下了她姐姐最重要的遗物。
  郑清漪从知道这件事起,就一直想将玉佩要回来。
  “玉佩不能给你。”她听到燕轻歌说,“你手里的那个,才是我想送你的。”
  郑清漪摊开手,她掌心躺着一枚刻了并蒂莲花纹的鎏金铃铛,做工有些粗糙,看起来就像什么集会上随手买的不值钱的小物件。
  “并蒂莲?这不是送给感情深厚的夫妻的吗?”郑清漪嗤笑,“我年龄确实不大,但公主想要蒙骗我,还是稍微用点心吧!”
  她把这枚铃铛拎起来摇了摇,铃声清脆悦耳:“公主难到不知道,我最讨厌铃铛?”
  “公主是高高在上得太久了———”铃铛被郑清漪掼到地上,她将铃铛在石板上踩扁、踩烂,“以为你随便施舍一点好意,别人就要如获至宝,全盘接受吗?”
  “公主如果不愿意将玉佩还我,那就请离我远一点。”郑清漪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最好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眼前。”
  梨花林里谈话不欢而散,之后的好几年,郑清漪再没见过燕轻歌,就好像这个她深深厌恶着的公主,被她那日的举动所吓到,决意不再出现在她面前。
  这次秋狝,是十年内,她们第二次相见。
  当那句“当年应该死在刺客手里的是你”轻而易举地脱口而出时,她才惊觉,她其实从来没有释怀过。
  就像她执着的不喜欢月亮,讨厌铃铛一样。
  “二哥。”郑清漪知道燕轻歌是想与郑氏修复关系,但她偏偏不想让她如愿,“我和她,你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