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叹了一口气:“我年轻之时游历天下,曾见一家两小儿争一物,在双方都不愿意放弃的情况下,请长辈裁断那物到底该属于谁。”
  “若大殿下是那两小儿的长辈,大殿下会如何做?”
  燕焜昱道:“若是以长幼论,当予长子,若是以手足论,该予幼子。”
  他微微露出一抹苦笑:“但无论是给长子还是给幼子,始终都会有一人不服。”
  他说的不仅是那故事中的两小儿,更是他自身的处境。
  老和尚重新闭上眼睛:“殿下既已心如明镜,又何必再问?”
  燕焜昱仍旧道:“我心中仍有迷障,还望大师解惑。”
  老和尚闭着眼,摆明了拒绝的态度:“我本来就是被燕王囚在此处的普通僧人,如何解殿下心中的惑?”
  燕焜昱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蓦然收紧:“若是以离开此处为条件?”
  老和尚再次叹了一口气,却道:“贫僧力有不逮。”
  ……
  祝凌重新穿过昏暗的廊道,走到了那座大殿里,出乎她意料的是,大殿里,明明前去大殿解签的洛惊鸿也在。
  她一出来洛惊鸿便看见她了:“乌兄———”
  祝凌回礼:“洛兄。”
  洛惊鸿见她时背对着大皇子带来的人,脸上的笑瞬间垮了下去,左眼写着“倒霉”,右眼写着“晦气”:“正巧在路上遇到前来普照寺见通明大师的大皇子,大皇子见我孤身一人,为防我无聊,便让我与他同行。现在正好遇到了乌兄你,我们不若一道等等?”
  他前面的语气还略带沉郁,后面就变有点兴高采烈起来,看起来是十分不愿意与燕焜昱同行,祝凌的出现,正好给他找了一个一同受苦的对象。
  祝凌闻弦歌而知雅意,趁着老和尚拖住了燕焜昱,她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本来应该陪洛兄在此处等候大皇子的。”祝凌站着的角度面对着燕焜昱带来的人,她脸上露出一点遗憾的神色,“但不巧的是,我与曾夫子约好了要一同返回,现在也不知夫子去了何处,我便先行一步,去寻他了。”
  洛惊鸿:“……?”
  很少对人使心思的洛惊鸿,第一次想使点坏,就惨遭落空。
  “大皇子博闻强识,涉猎甚广,洛兄与殿下交谈,想必能有极大的收获。”祝凌拍拍洛惊鸿的肩膀,准备开溜,她还没跨过大殿的门槛,就被燕焜昱带来的人拦住了。
  那人自袖中掏出一封请柬,双手呈上递给她:“殿下在秋狝中与乌魁首一见如故,如今秋狝结束,殿下思来想去,欲邀乌魁首过府同游。”
  祝凌:“……”
  “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如今学问尚浅,须得精研深读,实在是没有闲暇。”
  那人仍旧保持着双手向上恭敬递请柬的姿势:“殿下说了,无论何时,只要乌魁首有时间,他必扫榻相迎。”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祝凌只能接下他手中的请柬,彷佛接下一个烫手山芋。
  她现在微妙地体会到了洛惊鸿的痛苦。
  真的好烦啊!
  祝凌在普照寺的烦恼暂且不提,秋狝结束后的营地里,各国的使臣都在拔营,预备返回。
  羌国营地中,气氛一片低迷。
  溪娘一边收拾着瓶瓶罐罐,一边叹气:“也不知公主的师兄将公主带到了何处,这天气越来越冷,公主什么都没带,该怎么办啊?”
  “蓬莱的规矩未免太过不近人情。”周啸坤捋着自己的胡子,眼中充满了担忧,“今年公主不能与我们一同归去,岁节时更不能回来,也不知太子殿下心里该有多难受!”
  公主是为了羌国民生大计不得不做出牺牲,若是可以,他们恨不得以身相替。
  “陛下和王后都病了的消息,我们还瞒着公主呢。”溪娘脸上浮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而且———”
  周啸坤察觉到了溪娘的不对劲,他转过头来问:“而且什么?”
  溪娘停下了给手里瓷瓶分类的行为,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上次的事情,我并没有和你说完。其实殿下还给了我一封信。”
  迎着周啸坤疑惑的神色,溪娘干脆全数吐露:
  “太子殿下说,若公主想要回羌国,务必要打消她的念头,岁节之前,公主绝对不能回来。”
  周啸坤的脸上难掩震惊,羌国上下,最宠公主的莫过于太子,简直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岁节作为羌国冬日最重要的节日,太子殿下怎么可能不盼着公主归来?
  溪娘按住自己因为乱七八糟的猜测而砰砰乱跳的心口:“殿下还给了我一封信,他说若是你拦不下公主,就让我将信交给你,你知道要怎么做。”
  “信在哪儿?!”周啸坤几乎是有些失态了,太子殿下这种反常的行为,让他的心中涌起了层层叠叠的不安。
  溪娘自心口处的衣襟里掏出一封信,那封信上的火漆完好无损,显示着信并没有被人查看过。
  周啸坤拿过那封信,略带急躁地将信拆开,纸页哗啦作响,体现出主人躁动不安的情绪。
  ———信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寥寥的数行字。
  但周啸坤却看了很久,仿佛那几行字是什么让人看不懂的天书一样。
  半晌,他脸色铁青,合上了信纸。
  “难怪……难怪殿下会这么做……”
  “……可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溪娘看他的神情,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不能对你说。”周啸坤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什么越少越好?”光五刚掀开帘子进来,就听到周啸坤最后的半句话。
  溪娘柳眉倒竖:“我不是和你说了,进我的帐篷要敲门吗?”
  “你这个帐篷哪有门,只有个毛毡毯子挂着好不好?”光五下意识地反驳,忽然看到了周啸坤,“———太傅您怎么也在这儿?!”
  难怪她觉得刚刚溪娘的声音怪怪的!
  她求生欲瞬间爆发:“您要是和溪娘有正事要谈,我就先告退了!”
  夭寿了!太傅和溪娘有正事,不一惯是在太傅的帐篷里谈吗?!她明显就是撞到了什么不该听的现场啊!
  “算了。”周啸坤头痛地揉了揉眉心,将手中的那张纸叠好,重新塞回信里,又将信塞进衣襟心口的位置,“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公主救回来的那个人———”光五硬着头皮说,“嗯……有点事。”
  “挽挽?”溪娘的手一顿,“她那边出什么问题了?”
  “她说她不想去羌国,想去找公主。”
  “她身上的伤都还没好全,这不是胡闹吗!”溪娘本就被周啸坤看到信后的反应搅得心慌意乱,闻言更是头痛不已,她从桌上的瓷瓶里拿了一个,作势就要往外走,“我去和她谈谈,如果她不听话,就干脆一路从燕国睡到羌国好了!”
  在她要走出帐篷的门之前,又回过头来,对着周啸坤道:“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殿下既然让你瞒着公主,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公主聪慧,你要是早早看到,说不定早在公主面前露了馅。”
  周啸坤苦笑都快要挤不出来了:“虽然我很想反驳你,但……你说得很对。”
  溪娘哼了一声,对在一旁装鹌鹑的光五招了招手:“你现在和我一块去。”
  光五:“……”
  她现在只恨自己不是块木头。
  等光五和溪娘两个人都出去了,周啸坤才将手放在心口,面色复杂地重新抽出了那封信。
  信在他手中展开,那几行字又出现在他眼前。
  白纸黑字,却让他头脑发晕,他的呼吸几乎凝固,信纸在他手中捏出了褶皱。他想点燃油灯,却手抖得不成样子,点了好几次才点上。
  火焰卷上信纸,焦黑从边缘开始向中心蔓延,直到将整张纸都烧成灰烬。
  烧完信,周啸坤跌坐在椅子上,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但愿……但愿太子殿下能成功解决吧……
  第122章 芜菁
  ◎芜菁合在一起,有解毒的功效。◎
  “呼呀———这鬼天气越来越冷了———”羌国的都城中,不少裹得厚厚的行人一边埋怨,一边在街上穿行着。
  有行人冷得受不了,一头扎进路边的小店:“给我来碗汤饼!”
  “来了来了!”小店的掌柜手脚麻利地煮好面条,倒上浇头,热气腾腾、香气喷喷的面条便被摆到了行人面前。
  行人执着筷子,嗦了一大口面条后,满足地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和店主唠起嗑来———
  “越靠近岁节啊,这天气就越冷,再过几天,冻得我都不想出门了!”
  “可不是嘛!”小店里没什么生意,那掌柜便顺势坐到行人身边,两个根本就不熟的人,聊起天来到是不见陌生,反而熟稔得很,“不过还有一个多月就岁节了,再忍忍吧!”
  行人大口吃着面条,语气里带着兴奋:“去年岁节,陛下查处了一批贪官污吏,将他们的家产充入国库,折成粮食救济了各地的孤幼坊,其他地方我不知道,但国都的孤幼坊,只死了几个身体不好的孩子呢!”
  他兴致勃勃:“而且那批贪官死后,对我们进行收税的小吏,今年别提多客气了!”
  “可不是———”那掌柜笑道,“每年的岁节,都让我觉得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是啊!”行人碗里的面条已经过半,他感慨道,“也不知今年的岁节,陛下打算怎么过啊?”
  ……
  羌国王宫之中,被羌国子民惦念着的羌王,正倚靠在软榻上,些许皱纹从他的眼角爬上眉梢,却无损他的容貌和气度。他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在手里摇晃着,药碗升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将那碗汤药一饮而尽后,将碗搁在了榻边的小桌上,眉目之间带着些许倦怠:
  “燕国的秋狝已经结束了吧,算算日子———还有半月,周啸坤就该带着凝凝回来了。”
  塌边的椅子上,乐珩垂目坐在那里,没有接话。
  “珩儿,在想什么呢?”羌王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你好像很不高兴。”
  “凝凝确实应该回来,但不是现在。”乐珩抬头,与羌王有些相似的眉眼冷漠如冰,“我已经给太傅写过信了,岁节之前,凝凝不会回到羌国。”
  “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会不了解她?”羌王的嘴角微微上勾了一下,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如果她要回来,别说一个周啸坤,就算是十个周啸坤,也别想拦住她。”
  “阿娘不会同意你这样做的。”
  “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羌王叹了一口气,“不管阿菁恢复以后是否会怪我,至少她能活着。”
  乐珩拢在袖中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要掐破掌心:“您真狠心。”
  “珩儿,我知道你和凝凝的感情好。”羌王说,“凝凝是我的女儿,若有其他的可能,哪怕一分一毫———”
  他提高了声音:“我都不可能选择动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