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了摇头。
  “母妃陪你进去说。”贺折竹牵起他的手,“没有说你错的意思,只是安儿以后行事,要多想想。”
  母子两人进了屋,屋里有一扇屏风挡着,贺折竹在屏风前止步:“剜瑕姑娘,我可以进来吗?”
  屏风后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可。”
  贺折竹牵着安儿绕过屏风,屏风后的床榻上,正倚靠着一个人,她的大半脸覆盖着一个木制的面具,唯有右边露出了一小片肌肤,一些结痂的伤痕从面具底下延伸出来,看着有些可怖。
  那女子见贺折竹带着安儿进来了,微微侧了侧脸,将露着疤痕的那一块侧脸往里藏了藏。
  见她的举动,贺折竹心头一软:“剜瑕姑娘,你———”
  话还没说完,便被硬邦邦的回答截断:“不用问伤,我心里有数。”
  “不问伤口。”贺折竹声音如她的人一样轻柔,“我只是想来问问,伤药有用吗?”
  “药很好,劳您费心了。”她一板一眼地回答,“按照之前的约定,伤好以后我就会离开,不必担心我违诺。”
  “我不是这个意思。”贺折竹觉得自己好像在接近一只温柔善心却又喜欢竖起浑身尖刺的刺猬,“剜瑕姑娘救了我和安儿,我是来感谢姑娘的,姑娘要伤药和休息的住所本就应该———”
  她抿唇笑,颊边有一对小酒窝:“更何况救命之恩,哪有轻易报了的道理?”
  半藏在她身后的安儿小小声接话:“这两天不出太阳,我想把我屋子里的花送给姐姐……”
  他母妃心情不好时便会看花,看完花心情就好了。他虽然年纪小不懂事,但他能感觉到,剜瑕姐姐的心情好差好差。
  “不必。”
  ……又被拒绝了。
  安儿嘴角向下撇,眼里无声无息地蓄起一包泪。眼泪要落不落的时候,他听到———
  “我不喜欢花。”
  他悄悄地抬起头,倚靠在床上的人依旧冷漠,仿佛刚刚那句话是他的一个幻觉。
  ……原来不是被讨厌了啊。
  他抿嘴微微笑起来,脸颊便出现了一对与贺折竹一模一样的小酒窝。
  ……
  从屋子里出来后,贺折竹牵着安儿,两个人在回廊上慢慢走。
  “安儿如果有空,能不能去陪陪剜瑕姑娘?”贺折竹道,“但最好隔着屏风。”
  “好呀。”安儿仰起头,不解道:“可为什么要隔着屏风呢?”
  “因为你在屏风里,她就会戴面具。”贺折竹想起她隔着若隐若现的屏风看到的动作,“伤口是要透气的。”
  “我其实有给她准备礼物……”安儿小声说,“我问了张媪,张媪说玉养人,所以我想送她玉面具,木头的放在脸上,感觉好痛的。”
  他还太小,在这方面并不算懂,只是本能地想要对向他抱着善意的人好。
  “安儿长大了……”
  “再过几日我就三岁了。”安儿认真道,“当然是长大了。”
  他说完之后又小小声:“如果……如果我送的礼物她不喜欢呢?”
  “送礼物是为了表达你的谢意———”贺折竹笑道,“可不能强迫别人一定要喜欢。”
  ……
  在贺折竹母子离开后,剜瑕……或者说挽挽,她身上那股看似淡漠不好接近,实则无害的气质瞬间消失,整个人如同一潭死水。
  她不会随溪娘回羌国。
  贺折竹母子,是她的第一步。
  燕王宫,不赦殿。
  ———这是失宠妃嫔所住的冷宫,花木野草肆意生长,无人打理,也极少有人经过。
  有一人沿着早已被废弃的路,走到一间偏僻的宫室里。
  “笃笃———”
  她敲响了这间宫室的门。
  门从内被打开,露出了一张娇美的脸庞,这张脸庞的主人侧身一让,敲门的人顺势进内。
  这间宫室窗户很小,内部光线也暗,燕轻歌的目光落在刚刚为她开门的人身上:
  “离子时还有两个时辰,你当真想好了?一旦开始,就不能后悔了。”
  “我不后悔。”娇美面容的主人,赫然就是在燕国秋狝时的淑妃许兰姣,“请公主替我向背后那人转达谢意。”
  她双手交叠在额前,俯身向燕轻歌行了一个大礼:
  “我入宫数载,困苦之时也受过公主私下照拂,恩义此生难还,唯有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她的掌心向下贴着地面,地面冰寒湿冷,她内心的情绪却如同烈火灼烧。
  燕轻歌看着她跪地行礼,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她半跪下来,从袖中掏出一柄匕首递给她:“事已至此,我不再多说。”
  她顿了顿,才道:“珍重。”
  应天书院。
  “哥哥……”阿英不安地抓着祝凌的手,“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带我一起?”
  “我最近有事,过两天就回来。”祝凌揉了揉她的头,脸上带着阿英最熟悉的笑容,“洛兄人很好,你就只当是出去玩了两天。”
  阿英小声说:“……我有点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快过年了,大家都有些忙。”祝凌捏捏她的脸,“阿英最乖了,是不是?”
  “嗯……”阿英勉强点了点头,“那我们拉勾。”
  祝凌和阿英拉勾勾后,将她交给了洛惊鸿:“洛兄,阿英我便交给你了,多谢。”
  “都是同窗,无须言谢。”洛惊鸿认真道,“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祝凌敛起眸中复杂的情绪:“……好。”
  她感知到了,明一所说的那个曾经跟随在宋兰亭身边的高手,现在———
  跟在了洛惊鸿身边。
  燕京,永寿宫。
  燕王拥着被子,满脸阴沉地坐在床上,常年潜伏的剧毒在苍老的身体里一朝爆发,所带来的后遗症铺天盖地。
  “几时了?”他问。
  “禀陛下,亥时末。”
  “亥时末……”燕王喃喃自语道,“怕是出事了。”
  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一个小巧的令牌,向灯照不到的黑暗位置一丢,没有任何重物落地的响声。
  燕王半垂着眼睛:“不用再查,宁晋必然死了。调动一半上卫,将燕弘荣绑来见我。”
  子时前一刻。
  潜伏在永宁城和燕京附近的轻骑都没有收到任何信号。
  ———如果没出事,便会有飞鸽带回密信。
  轻骑首领翻身上马,马的马蹄上都包裹着布帛,“殿下必然出事了,走!”
  擅长隐匿的一队人在距燕京外城的门口有一段距离时分为两队,一队翻身下马悄悄向前,另一队则马蹄不停奔向外城大门的方向,还没到近前,城墙上方便传来厉喝———
  “来者止步,燕京夜间禁通行!”
  “边境急报!!”那骑马的为首之人完全不顾城墙上已经张开的弓箭,他一手控马,一手从怀中掏出一面令牌高高举起,声嘶力竭道,“昌黎郡危!!速开城门!”
  听他口音,确实是昌黎郡那边的。
  燕国已经和平太久了,遇到这种情况时,城墙上守门的士卒竟然不知道要怎么办。
  城墙上有人高喊:“你先等着,我们去禀报守城长!”
  那持着令牌的人声音嘶哑得仿佛要咳血:“来不及了!”
  他从马上翻身下来,拼命拍打着厚重的城门:“我知晓燕京夜间不许人入城,入城者死罪!我愿一死!求你们速去通报,昌黎郡危在旦夕!”
  那拼命拍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间显得无比刺耳,一遍又一遍嘶哑的声音在城门下回荡。
  被从睡梦中叫醒的守城顿时就被这个架势吓住了,他死死回忆着脑海中仅存的一点信息,好像上面是说过昌黎郡最近有些不太平……
  底下嘶哑的声音仍在继续:
  “真的耽误不起!耽误不起啊!我愿以死证明!”
  “昌黎郡数万百姓的生死都系在你们一念之间!”
  最后那句激烈的话语成了压在守城长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眼中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咬牙道:
  “开城门!”
  子时初。
  燕王宫的方向,披挂整齐的禁军上卫忽而涌出,直奔三皇子府的方向,他们将三皇子府团团围住,为首的人进去搜查,却发现三皇子燕弘荣已不知所踪。
  “禁军上卫听令———燕京戒严!”
  “全城搜寻三皇子燕弘荣!”
  子时过两刻,燕焜昱招来了大皇子府中的医官。
  烛火之中,他的脸色冷静,眼神中却带着无与伦比的兴奋:“拔针。”
  汗水顺着那被他叫到倒霉医官额头上流下,他跪在燕焜昱身前,替他将扎在腿上的银针一一取出,每取出一根银针,他的腿就恢复一点知觉。
  “铛———”
  最后一根银针被拔下,与托盘里其他银针碰撞出脆响。
  医官从他身前让开,燕焜昱双手扶着轮椅的扶手,在周围人紧张到随时准备扶住他的注视里,脚试探性的向前迈了一步———他竟然真的站起了身!
  即使腿上还有着些许往骨髓里钻的痛楚,但这是他从去年断腿之后,第一次脚踏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