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尚未筑基,已是一把出鞘利剑,周身气势锋芒毕露。
  会武结束,少年一贯没什么表情,即使他把藏剑峰的师兄给掀翻了,他也仅仅做了一个拔剑回鞘的动作,口吻淡淡道:“承让了。”
  好似一团不张扬的浓墨,落入冷彻寒潭中,将一切内敛深藏。
  所有人都看呆了,溢美之词接连不断。
  虞飞雪更是心生恍惚。
  因为虞惊寒还是那个样子,即使是比武赢了修为增进了,对方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天生一张冰山脸。以往他这样的表现,落在虞府众人眼里,虞老爷说这小子是天生反骨,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落在归元宗弟子眼里,变了一番说辞:“虞师弟胜不骄,真是道心坚韧、心性强大!是我等楷模!”、“虞师弟也太谦虚了,换我是天生剑骨,尾巴早就翘上天了。”
  明明虞惊寒还是那个虞惊寒,得到的评价却变了。
  虞飞雪猛地愣住了,一层迷雾好似在她眼前拨开,她那双美眸陷入迷惘,是啊家中四位元婴修士也夸过虞惊寒资质超群,是她忘记了。
  在虞府生活时,她心中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她明明是虞家的千金小姐,修为境界却屡屡被虞惊寒比了下去,这让她一直心有不服,充满落寞嫉妒,潜意识对虞惊寒这个表哥有些反感。
  可当虞惊寒拜入仙门,他的对手,不是她,变成了归元宗所有人,她的资质根骨修为,在挑战对方的天之骄子名单中,排都排不上号。
  她终于能看见对方的优秀了。
  虞惊寒不是什么克母煞星,他看似除了一枚母亲遗留下来的血玉佩什么都没有,可因那傲人天资,他迟早什么都会有。
  他不是一株生长在虞府里的杂草,他是天之骄子,是一缕破开朝阳的耀眼天光。
  这让虞飞雪心情极度复杂,更令她心情复杂的事情还在后面。
  不少师姐都在打听虞惊寒在凡间的事。
  虞惊寒表情冷淡,气质疏离,一整天寡言少语,下了课就回后山屋舍,明明不是悬崖峭壁上的高岭之花,却非常难以接近。
  同门想跟对方说几句话都感觉够呛,不少师姐师妹更是被对方那冷漠疏离的态度吓退。
  大家也都理解,天之骄子一般都是孤僻冷傲的,大家不敢去打扰虞惊寒。
  可虞飞雪就不一样了,她进入仙门,一直都是性格清冷温婉的小师妹。她没有虞惊寒那般冷,没有虞惊寒修为高,没有虞惊寒那般容貌夺人,更没有对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僻,得知两人是表兄妹。
  无数想认识虞惊寒的人,都找上了虞飞雪。
  不乏心生爱慕的女修,她们热情如火,修为极高,攻势也很强,虞飞雪招架不住。
  “师妹,你知道虞师弟他在凡间有没有婚约?”
  不能怪大家这么问,凡人特别喜欢定亲,什么娃娃亲、秦晋之好,很多凡人修士,踏入仙途后都会选择抛妻弃子,非常无情无义。
  “……”
  虞飞雪表情一僵,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他没有。”
  实际上他有的,她这个表妹正是对方的前未婚妻,只是她曾说过,我辈修士不该受世俗婚姻捆绑,感情应当追求水到渠成两情相悦,于是解除了婚约。她不是为了秦巡和批命毁了婚约,她只是遇上秦巡后,才感觉遇到了命中注定。
  人都想追求更好的,这是人之常情。
  一句心不甘情不愿的“没有”,让不少人兴奋起来,虞飞雪眼尖地注意到,居然还有男修,这让她略略吃惊。
  长年累月,虞府在她脑海中施加的那一层迷雾再度拨开,绝顶天骄竟是这般令人趋之如骛。
  “师妹,那你知道虞师弟喜欢什么类型的吗?他喜欢能吃的,容貌好看的,还是修为高的,他介意灵根数量大于三的吗?”一位师姐噼里啪啦、快言快语。
  虞飞雪听了,一双手下意识攥紧了裙角,神色微微难看。
  因为她根本回答不出来,她和虞惊寒是表兄妹,可在虞府两人待遇天差地别,婢女仆童都知道她喜欢吃什么,她的种种喜好,时常会投她所好。可虞惊寒脸上冷冷,在虞府里寄人篱下,地位形同奴仆,时常饱受责罚和欺凌,他喜欢什么,包括婢女仆童在内,所有人都不知道,更何况是她了。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这才知道,这些年她对这个表哥知之甚少。
  “师妹你怎么不说话?你表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是天狩元年前三十三年生人,不知道他介不介意七月生辰的水木土三灵根……”一位女修害羞地捋了一下鬓角的头发,不少人也争先恐后地介绍了自己。
  虞飞雪本来心中有气,一听师姐的年龄,那股气登时消散了。
  这位师姐看着那般漂亮,居然三十多岁了,好老。
  虞飞雪在心里轻轻道,她还没炼气,是一个拥有凡人之躯的少女,拜入仙门之后,思想也没有彻底扭转过来。
  在修真界,对于寿元漫长的修士来说,年龄根本不是问题,可她一时半会想不到。
  年龄这个细节一出。
  虞飞雪才发现,自己十五岁,虞惊寒十六岁,曾经是多么般配,他们还是青梅竹马长大,堪称天作之合。
  想到这里,她心跳漏了一拍,一种诡异的焦灼浮上心头,她攥紧指尖,她道:“你们问的这些,我都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帮你们去问他。”
  众人大喜过望。
  虞飞雪松了一口气,昨日藏剑峰虞惊寒一鸣惊人,即使没有旁人问话,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心下也想跟虞惊寒说说话。
  更别提,她如今是程长老的徒弟,程长老时常念叨虞惊寒的天资,茶不思饭不想,堪称魂牵梦萦,有事没事就催她带话。一开始催促,她怨恨这个表哥,催促的次数多了,她也习惯了,她愿意跟虞惊寒共享同一个师父。
  种种原因叠加在一起,她迟早要跟这个表哥叙旧。
  是啊大家是表兄妹,何必平日里跟陌生人一般呢。
  少女瞬间忘记了,归还玉佩那天,是她亲口说,两人一刀两断,她日后有锦绣前程,也与虞惊寒无关。
  见虞惊寒那一颀长身影走来,她心跳微快,粉唇翕动,脸上保持着一个亲近又礼貌的微笑,“表哥,你最近还好吗……”
  话音未落,虞惊寒已经擦肩而过。
  少年的眼神平静无波,好似她是一抹微不足道的尘埃,等闲激不起他的涟漪。
  虞飞雪迅速回头,怔怔地望着对方的背影,这一瞬间感觉自己极为丢人,她竟然被无视了。
  归元宗其余弟子也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纷纷窃窃私语:“虞师妹不是说她跟虞师弟是表兄妹,两人青梅竹马一块长大,两人感情极好吗?”
  “那怎么会见面如陌生人,聪明如我,察觉这其中恐怕另有隐情!”
  “我的礼物岂非白送了,她恐怕问不出什么!”
  说话人口气带着失望犹疑,飘进虞飞雪耳里,她脸颊火辣辣的疼,有一丝尴尬,大庭广众之下,她微微蹙眉,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虞惊寒不理她,她也没有多恼怒。
  她只是想起了一句民间俗语,刻意的无视背后也许藏着什么。
  她都主动释放善意了,虞惊寒为什么无视她,这般无视过于刻意绝情,陷她于丢脸的境地,说明了……对方实际上还在怨她的毁约,对整个虞府充满埋怨,有情才会有怨。
  她被这番逻辑说服了。
  虞惊寒不理她,她没有放弃跟虞惊寒加深联系的想法。
  这一日她来到了后山屋舍,她住在程长老的弟子洞府里,她还是第一次来到后山屋舍。
  这附近全是新入门的弟子居住。
  入目房屋齐整、屋舍俨然,透过窗棂往内看,众人不是在画符、修炼就是在炼丹。
  虞飞雪秀眉轻蹙,心下流露出一丝怜悯。
  下一秒她看到了虞惊寒,让她大吃一惊的一幕出现了,那个一剑令无数天骄黯然失色的少年,正在河边洗衣服。
  虞惊寒俊眉朗目,眸若寒星,脸上表情非常专注。
  她目光看过去,赫然是几件小衣服,滚着水珠。
  脑子微微一转,虞飞雪立刻猜到了,这应该是那个五灵根小童的衣服。
  虞飞雪登时心下一阵恍惚。
  虞惊寒在藏剑峰没什么表情,好似谁都不值得他放在眼底,可就是这么一个冷漠的人,竟然动作极为轻柔的在洗衣服,洗一个小孩子的衣服。
  先是一招涤尘术,让小衣服洁净透亮,乍一看不染尘埃,可虞惊寒似乎犹嫌不够,把衣服浸在木桶里,用灵气激发了一道符纸。木桶里的水很快卷着衣服涤荡起来,全程都很认真,仿佛这不是在洗衣服,而是在练剑。
  虞飞雪心疼得看不下去了,她喊了一声:“表哥!”
  虞惊寒可是天生剑骨的天才,怎么能做这样的活!
  这一声出口,虞惊寒才发现她在,洗衣服的手略略一顿,冷冷地抛来一句,“有事么?”
  少年五官棱角分明,从鼻梁到脖颈仿佛刀刻一般,眉宇有细密的水珠,这是洗衣服时无意沾到的,更显容貌摄人,而他的眼神——
  比起冷漠和无视,更像是厌恶。
  居然是厌恶!虞飞雪吓了一大跳。
  少年注视着她,冰冷的、审视的眼神极为锐利,似乎洞察了一切,知晓她内心深处的想法,虞飞雪心下一片害怕,狼狈地躲避他的目光。
  正如当初在魔尊坟冢里,虞惊寒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殷渺渺和秦巡之间各种小算盘,他似乎也看穿了她来此地的理由。
  虞飞雪心脏一阵紧缩抽搐,几乎想夺门而出。
  她发现虞惊寒居然是给了她面子的,大庭广众之下仅仅是无视她,轮到两人单独相处,对方眼中的厌恶几乎毫不掩饰,腰间佩剑也嗡然一动,这让她再也没有自作多情的侥幸心理。
  曾几何时,他不过是虞府里一个没人在意的影子,如今却有如此深沉的寒意。
  虞飞雪神情充满不安,她努力回避对方的眼神,掩饰了一下内心,语气略有一分委屈,磕磕绊绊道:“表哥!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流着血缘的兄妹,你是天之骄子,却要帮别人洗衣服,一个五灵根小童都能欺负你,我心疼你受苦。”
  “?他哪里有受苦。”
  虞惊寒还没有什么反应,一旁的残魂唐希脑门挂满了问号。
  骂别人也就算了,怎么能带上清清,唐希可不满了。
  虞惊寒这个半魔之子天天吃白饭,给他家崽崽洗几件衣服怎么了!
  纵使唐希的立场天然落在仙门这里,他也必须客观公正说一句,虞惊寒在云州城街头邂逅崽崽第一天,大雨淋湿浑身惨白,一副瘦骨嶙峋、病体缠身的模样,分明在虞府里受尽磋磨,说不定做饭劈柴、端茶倒水,什么活都干了。
  清清把人捡回来后,不仅寻医治病,还给饭给菜,一天一颗灵兽蛋补身体,虞惊寒这两个月长胖了十斤。
  想到这里,唐希心情更加愤怒:
  清清对他那么好!
  他洗几件衣服怎么了!
  等清清回魔域,他手下可是有三万万妖魔奴仆,虞惊寒这半魔之子,想照顾清清都排不上号呢!
  他要是能凝聚实体,他能保护清清,还给清清洗衣服,这个家也没虞惊寒什么事了!
  唐希这缕残魂激烈的抨击,别人都听不到,虞惊寒尽收耳底。
  少年长睫垂下遮眼,掩住眸中会被代替的情绪,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忽然对自己洗的衣服不够满意,他把衣服放入潺潺的清水中。
  “让开。”他的声音冷得可以结冰渣子,这一声彻底吓退了虞飞雪。
  他要再洗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