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裴玄目光落在少年的脖子和胸口,因为叶清裹着虎皮一个翻身,脖子处露出了一截红绳,是一片金锁。
  裴玄在凡人境待过,他知道,凡间有一种传统。
  孩童容易早夭,为了避免病魔疫鬼侵入,便给小孩戴上锁,就能无灾无祸,平安长大——这种锁便是长命锁,从此幼儿祛灾去邪、“锁”住生命。
  寓意十分美好。
  裴玄也一眼看出了。
  那长命锁里灌输强大的灵气……仿佛叶清天生体弱,需要锁魂,又好似有人不愿这体质柔弱的叶清夭折,长命锁里的灵气极为具有攻击性,任何敢伤害配锁之人的邪祟疫魔,都会被灌输者一击毙命。
  也许正是如此,叶清才能活蹦乱跳着长大,一副活力四射的样子。
  那么……是谁灌输的灵气呢?
  裴玄眼光极为寒冷,他的目光久久落在那片锁上,不曾散去。
  他可从来不信这个传统……
  至于寒鸦误解了他的眼神,裴玄态度冷冷,也不屑解释。
  寒冰剑削铁如泥、吹发即断,他从没打算要叶清的血。
  裴玄身子始终不动。
  寒冰剑有剑灵,明白主人想法,朝叶清飞去,一个呼吸间,便从对方那脸颊边取了一小根碎发。
  裴玄盯着这一根碎发,沉默片刻后,丢入血池中。
  天道在上,修士的精血效果最好,否则也不会有秦巡滴血成契,契书立刻有了生命力或者得到机缘,迫不及待想给宝贝滴血认主这种事了。
  精血凝有修为,用来启动禁术最佳,头发才是最次的选择。头发一旦脱离,在很短时间内便会失去效用。
  若问裴玄为什么不动手,他也无法准确回答。
  叶清在他面前蹦跶着毫不设防,无数次露出明晃晃的脖子、露出破绽百出的背影,连一名修士最重要的灵台、命门,都完整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如果裴玄想动手,有无数次机会。
  更别提叶清弱得可以,以至于每一瞬息都是机会。也有可能是叶清一出现,那种莫名其妙的牵引感横空出世,令他有所忌惮。
  问寒冰剑为什么不动手。
  寒冰剑只能说,它感受不到主人强烈的决心,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叶清的头发掉入血池的一瞬间,无数血像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疯狂涌去,将头发丝儿纠缠,血池中爆发出耀眼光芒,闪烁着久久没有停歇。
  裴玄冷静观望。
  究竟期待什么结果,他也无法明说,随着血液修为从掌心流出,一种焦躁心更加沸腾。
  如果是假……
  他会一剑杀了叶清,也许,想到这个可能性,裴玄眉峰蹙起,莫名感受到了心烦意乱,仿佛他的魂灵分为了两个部分,意志上有所分裂。
  作为最毁天灭地的灵魂,少年裴玄没有后来那么狠,可也阴鸷暴虐、冷漠厌世,毫无任何怜悯情绪,心慈手软这种词更在他身上绝迹。
  他从未对敌人放松警惕、手软过。偏偏在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身上,无数次杀意涌起又消散。
  如果是真——
  不可能是真。
  裴玄毫不犹豫自我否定。
  禁术一旦开启,结果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待一切光亮消失。
  一片死寂中,感受不到主人的任何动静,寒鸦松开捂着眼的翅膀,往地上一看,下一秒看清地上蜿蜒的血迹,寒鸦猩红的双目直接呆滞了,为这一幕而心底惊骇震动。
  ???
  我的天啊,居然是真的。
  这一夜注定无眠。
  ——
  默不作声中,天道之下最大的魔头裴玄面无表情,施展法术,毁去了地上一滩血迹。
  从寒鸦的视角,它发现,自己一向英明神武的主人,竟然一眼也没有往那少年身上看去。
  寒鸦心里表示理解,叶清打一登场,就对裴玄极好,让人以为这是一个殷勤小意、满口谎言的小骗子。谁知道,小骗子并不是小骗子,而是一个千里寻父的好孩子。
  这种复杂局面该如何解释呢……
  大道三千,果然无奇不有。
  片刻后,少年魔头重新躺回床榻,睡姿规矩如同最精确的尺度衡量过一般,一种心情如藤蔓般滋生,在他心底缠绕,挥之不去。
  渐渐的,裴玄陷入了睡眠。
  这种行为无法掌控,裴玄向来没有弱点,在举世杀意之下,他也不允许自己拥有弱点,偏偏这场梦魇来得十分突然,好似一场迷雾将他笼罩。
  他察觉到了血腥气味,原来是他的手沾染了血。
  此情此景十分陌生,好似才经历过一场鏖战,冲天的杀戮之气如一层层海潮,围绕在他周身,而他岿然不动地站在高处,浑身气势森然,无数仙士死不瞑目的尸体倒在他脚边。
  剑尖流下的血,浸透了无数的黑土。
  裴玄冷漠,没有什么反应。
  这种梦境对旁的修士来说,也许是噩梦。对裴玄来说,是日常,他早已习惯了杀戮,好似天道赋予他的宿命一般。
  唯独这一次……似乎有一些不一样。
  静默无声的焦土中,他一手提剑,另一手提了什么东西。被宽大的蓝袍遮挡,看不出模样。
  似乎是一团肉,梦境里的自己居然把一团肉抱在怀里。
  裴玄皱起眉,对此十分厌恶,一双眼饱含戾气,恨不得代替梦里的自己,把这团脏污的东西丢出去。直到一声婴儿的啼哭,十分嘹亮,划破了血气弥漫的天际。
  裴玄脸色错愕。
  未等他多想。
  下一瞬息场景变换,他身处一栋木屋。这栋木屋普普通通,像是凡人居所。窗外是凛冽寒冬,大雪纷飞,风声呼啸。
  屋内燃起两个火盆,还有一道驱寒术。与强大的驱寒术相比,两个燃烧着的火盆仿佛一处欲盖弥彰的掩饰,毕竟有了驱寒术,能彻底驱散寒意,正常人怎么会再摆火盆。
  整个屋里摆设十分简单。
  裴玄眼没有眨,只因被无数次暗算的他,深知一个道理:越是普通的地方,越不能放松警惕。
  直到他看到了床榻上有一个在动的东西。
  不对——那不是东西,那是一个人类幼崽。仔细看那婴儿,头顶软软、卷卷的胎毛,稀疏得仿佛刚破壳的雏鸟,皮肤白净,长得十分玉雪可爱,有着一双黑紫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脖子间却是极为眼熟的红绳锁……
  这是——
  裴玄神色僵硬。
  那个幼崽似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正四仰八叉地背靠床榻,雪白的小藕臂高伸,同时一只白嫩嫩的小脚伸起来,在半空中晃动着,划了一圈又一圈,动作很慢,却显出主人无限愉悦的心情,嗓子幼嫩,“咿咿~呀呀~”
  而他看到,自己高大的身影坐在床边,一双眼瞳没有那杀尽无数修士的杀戮,只余沉静墨黑。屋外一切的风雪喧嚣,好似都止步于此。
  这……究竟是什么梦?
  第111章
  也许这不是梦,是幻境,是启动禁术后的一场后遗症,更有可能是天道陷阱。裴玄想了许多,幽黑的眼底闪过一丝阴戾冰寒的光。
  唯独没有想到,在这暖意融融的屋舍内,那个孩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歪着小脑袋往左边看来,那双清清亮亮的眼睛大睁着,十分澄澈天真。
  裴玄能清楚看见,人类幼崽那双黑葡萄般的眼里,倒映了身形高大沉静的自己。
  身处幻境中的少年魔头,彼时尚不知道一件事,小婴儿是最会顺杆子爬的生物,他在自娱自乐时,自己可以玩得很开心,父母千万不要跟他对视。一旦对视了……
  他就这样看着,那小孩子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突然兴奋起来!
  珠圆玉润的小身子一个颤颤巍巍的翻身,四肢安稳着地,很快手脚并用地朝裴玄爬了过去,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行为,满心满眼就像是在说“dad,i love you”、“i love you forever”、“相信你也很爱我”一般。
  对裴玄来说,不过三尺的距离,小婴儿爬了好一会儿。抵达后,那孩子很自然地伸出两节肉乎乎、雪白的小藕臂,像一个顽皮的登山者,爬上了裴玄僵硬的腿。世间最大的魔头不知所措,眼中阴寒防备被一击就碎,森冷的戾气瞬间化为乌有。
  小孩子爬上去了,再小屁股拱了拱,很自然地在裴玄怀里找了一个舒适的位子,黏糊糊地抱着,小脚欢快地晃动着。
  天道选中叶清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曾与叶清见过一面,同时叶清也是幼儿园最可爱最受欢迎的崽。而一个最受欢迎最可爱的崽,要具备什么条件——非常的自来熟,非常的热情,同时也非常的黏人。
  少年魔头浑身僵硬——
  他从没抱过小孩,不知道每一个孩子是不是都这样的,浑身暖烘烘、软绵绵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奶香。
  幻境里成熟稳重的自己,似乎早已习以为常,身躯不过僵硬了片刻后,就伸出一只大掌。
  一言不发地拢紧了孩子。
  感受到父亲的抱抱,孩子更加热情,更往怀里缩,像是雀跃的小鸟儿。可是这只雀跃的小鸟似乎精力不行,片刻后,轻轻的呼吸声响起。
  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少年魔头不敢置信,身子十分僵硬,他低头望着怀里的幼崽。
  发现对方是真的睡着了,脑袋一歪,像是没骨头一般,全靠他的手掌托着后脑勺。
  偏偏睡着了,那肉肉的小手,依然能精准抓着父亲胸膛的衣领不放。
  少年魔头观察了一下自己的手,这场幻境不是当下,应当是两万年后,因此这正常皮肉下的手掌五指修长,骨节分明,比自己要成熟。
  而手掌里这张婴儿的小脸蛋儿,软软地趴在他胸口,睡得真香,也真的十分可爱。白白嫩嫩的脸庞,如羊脂玉一般秀气,又如豆腐一般软滑。这个孩子刚学会爬,还不会说话,只能简单几句咿咿呀呀,却已经用足够的态度,表明了对他全身心的信任与依赖……
  少年魔头露出有些僵硬的神色。
  他不知道两万年后的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说当下,他没有想过叶清居然真是他的血脉,毕竟他手染鲜血,宿命是为杀戮与毁灭为生。他生来更是极恶之魂、天煞孤星,一生孤独无父无母。不过修士也大多如此,父母亲缘淡薄,没有子嗣,他这般孤寡也不算什么。
  裴玄一生游离两道之外,杀伐果断,与天道博弈,从未体会过什么是天伦之乐、血脉至亲。他甚至不止一次想过,他会引天地之力,毁了这污浊的尘世,唯独从没想过,自己真的会有子嗣……
  怀里这个孩子,与他有血脉连结。
  连这个拥抱都十分真实。
  看着怀里玉雪可爱、呼呼大睡的一团,魔头薄唇紧抿,脖颈以上的下颌线都紧绷了,半边身躯僵硬如雕塑般,完全濒临不知所措又无法动弹的边缘。
  叶清未满半岁,实在是弱小幼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