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洵垂眸道:“臣回府取东西,正碰上叶嬷嬷和锦莺要去?接殿下回府,嬷嬷年迈,府上又不能缺了人,故而臣去?了琼正门?等候。”
  元妤仪眼底闪过一丝赧色,照他这样?说,那岂不是醉酒后的模样?又让他碰见了。
  她抬眸,敏锐地看见青年眼下几分乌青,心中闪过一个猜测,昨夜守在屋里照顾的,应当就是驸马,这么一想,心里攒着的委屈又熄灭大?半。
  “那我昨夜可?否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或是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么?”少女心中忐忑。
  谢洵作出?思忖的模样?,不知想起什么,眸光微闪,低声道:“殿下只是抱怨了两句,北疆的酒虽烈,却终究不如成亲时的合卺酒甘醇。”
  她自然?没说这样?的话。
  她昨夜醉了酒还要说的是“祁三,这酒也忒辣了些……”
  可?是北疆的酒辣,合卺酒甘醇,这是事实。
  谢洵自以为不算胡诌,他只是将她的话删删改改,略作补充罢了。
  元妤仪靠着身后的引枕,听?了这话如遭雷劈,凤眸瞪圆,一脸震惊。
  她昨夜在宫宴上喝祁三带来的酒时,确实有这样?的想法,她口味淡,吃不得?辣,喝酒也是如此,自然?更偏向成亲当夜微甜的合卺酒。
  却实在没想到,自己喝醉了酒说梦话,竟将心里的真实想法那么大?大?咧咧地吐了出?来。
  还偏偏让谢洵听?见,他想必会以为自己对他仍念念不忘,上回的误会还没解释开,自己无意?之间居然?落了下风。
  “可?还说了旁的?”
  “没有。”
  元妤仪这才?放下心,罢了,事已至此,再解释不过是越描越黑,自己总不能一直待在瑶华宫,与谢洵依旧是夫妻,便?免不了相处。
  何况祁三此次得?胜还朝,应当会在上京待些时日,总不好让他一直看着自己和驸马婚姻不和。
  扫了眼窗外大?亮的天色,元妤仪轻咳两声,提醒道:“驸马该上朝了。”
  穿着赭色官袍的青年听?出?她话中的驱逐之意?,心里有些躁,但面上依旧维持平静,躬身要走。
  元妤仪却又叫住他,下意?识问道:“驸马日后是否还住在翰林院?”
  话音一顿,她又补充道:“这几日叶嬷嬷已经问了我好几次,要不要给驸马留饭。”
  从前住在瑶华宫里也就算了,如今人已经回了公主?府,若是再分居,于情于理都有矛盾。
  旁人催问她都能视而不见,唯独叶嬷嬷待她亲如母女,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敷衍。
  隔着一道珠帘,谢洵清俊的脸若隐若现,他的声音送进内间,堪称碎玉,清澈悦耳。
  “倘若公主?愿意?收留臣,臣自当回家。”
  元妤仪怔然?,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谢洵口中听?到“回家”二字,心中泛起阵阵波澜。
  “上次的事……”她低声开口。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拨开半边珠帘,元妤仪猝不及防撞进一双漆黑的瑞凤眼,青年的眼下泪痣在光影交错下微晃。
  谢洵声音微沉,带着一丝笃定,“天下夫妻,难免生疑;臣与殿下,也不过是一对平凡夫妻,成婚后自然?也有些微矛盾。”
  这还是元妤仪头一回听?到他坦荡地谈论感情,一时沉浸其中,又听?青年郑重地说。
  “但那并非不可?解决的问题,臣与殿下是上过族谱的夫妻,自然?同气连枝,理应携手进退。”
  祁庭算什么?一个元妤仪年少时的玩伴罢了。
  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站在她身边的夫君。
  元妤仪眼底震惊越来越浓,今日是怎么了?
  谢洵这个驸马一向惜字如金,嘴尤其严实,今日倒似泄了闸的洪水。
  可?偏偏说的这些话,句句都说在了她心坎里。
  正是因为谢洵始终想与她这个妻子?泾渭分明,一举一动时刻提醒着当初的婚姻不过是一桩利用,一颗私心,元妤仪才?会那般动怒。
  可?现在,自己那位不通人情的驸马好像突然?开了窍,元妤仪对他更多?一分欣赏,愈发觉得?那张脸清隽出?尘,宛如谪仙。
  谢洵如愿在少女脸上看到了松动的神色,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唇角不自觉弯起,眸中闪过一丝温和的光。
  他对着元妤仪拱手行礼,“上次的事,是臣唐突,考虑不周,言辞冷漠伤了殿下的心,臣以后自当引以为戒。”
  元妤仪彻底愣住,心里的委屈和怒意?荡然?无存,只觉得?耳畔听?到噼里啪啦的细小火花爆开的声音,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理想中的夫君,不就是这样?的么。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诚如谢洵所说,夫妻之间哪有没摩擦的,床头吵架还床尾和呢,他们只是意?见不同,难道还能因为这样?的小事彻底闹翻天不成?
  人得?知足。
  何况她与谢洵之间本来就没有深厚的情谊,每一分都来之不易,驸马入仕,如今是景和帝麾下忠臣,两人之间更得?好好相处才?对。
  元妤仪站起身,眉眼弯弯,神采飞扬,含笑道:“郎君爱吃什么菜,我今晚吩咐厨房为郎君做可?好?”
  二人冰释前嫌,元妤仪心里难免高兴。
  重新听?到熟悉的称呼,谢洵心中一松,语调不自觉放柔,轻声道:“臣并无喜爱之物,一切都随殿下口味即可?。”
  元妤仪听?他说完,又想起上次他昏倒时,太医诊脉的结果?,道驸马饮食无常,胃中带寒气。
  她抿唇道:“我知郎君胃口不好,但一日三餐须得?规律些,如此身子?才?能养好,郎君今晚下值后早些回府吧。”
  她说的理所当然?,并无矫揉之态,俨然?一幅为丈夫考虑的妻子?模样?,哪怕谢洵知晓她本性纯良,心脏还是忍不住漏跳一拍。
  他唇畔的弧度越来越弯,眸中闪过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温情,眼下泪痣似乎都染上几分神采,冲淡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
  青年点?头应道:“好。”
  ……
  岁阑一早在外院等着,见到主?子?出?来连忙迎上去?,左看右看总觉得?奇怪,终于迟钝地发现了不同。
  主?子?脸色虽一如既往地平静,可?那唇角挂着的笑却不作假。
  岁阑奇怪地扭头看了一眼,主?子?昨晚上还冷着一张脸,仿佛旁人抢了他的东西似的;可?今早从公主?的鎏华院出?来,就这般高兴。
  “公子?,今日可?是有什么好事?您怎的这般高兴?”
  岁阑凑过去?问,眼珠一转,又猜道:“莫不是殿下允您住在翰林院,方便?处理公务了么?”
  岁阑觉得?自己猜中了,公子?平日恨不得?不吃不喝,钻进翰林院负责的奏章里。
  公主?若是答应这个请求,主?子?可?不得?高兴吗?
  孰料谢洵却责备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几时说过要一直住在翰林院?”
  岁阑疑惑腹谤,这还用说吗,公子?究竟是真不清楚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满朝堂谁不知道新上任的翰林侍读是个雷厉风行的人物,连续在翰林院住了将近一个月处理公务,同江相分庭抗礼,吵翻了天。
  谢洵止住唇角的笑,脚步轻松,“我与殿下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日后自然?得?回公主?府。”
  岁阑嘟囔道:“那您不早回来,非得?等到殿下回府,公子?才?跟着回。”
  这话说的谢洵倒像个受了委屈回娘家的怨妇。
  一旁的青年斜乜了他一眼,岁阑立刻止住话头,讪讪道:“属下的意?思是公子?早就该回府,哪有新婚夫妻分居这样?久的。”
  谢洵浓密的长睫颤了颤,并未反驳岁阑的话。
  夫妻卧榻之间,怎能容忍旁人插足?
  一日夫妻便?应有一日夫妻的样?子?,谢洵自认应当守在元妤仪身边,做好这个丈夫。
  她身边尚有觊觎之人,他看不惯,谢洵找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他把?公主?真心当妹妹。
  妹妹身边有图谋不轨之人,试图吸引她的目光,千方百计获得?她的垂青,做兄长的,理应站在她身边,为她驱赶虎豹豺狼。
  他以后得?多?回家,守在殿下身边。
  这很合理。
  谢洵唇角勾起一抹自然?的弧度,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和公主?解释清楚那些误会是这样?的安心。
  他心满意?足,觉得?自己的想法正是每一个无私且真诚的兄长,内心真实的想法。
  至于为何开心?
  想必是他已将自己代入到了兄长的角色中,与妹妹冰释前嫌,正是柳暗花明之时,自然?心情愉悦。
  她甚至主?动开口询问他的喜好,开开心心地让膳房准备饭菜,这样?烟火气的生活,是谢洵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人生。
  他没有养妹妹的经验,如今只是顺心去?做,谢洵只觉得?,和元妤仪亲密一些,并无错处。
  第23章 玩弄
  黄昏后的日光浅薄, 天地间温度渐渐降下来,夹杂着几分料峭寒意,谢洵却恍然未觉。
  最后一滴墨汁落在折子上, 奏章被合起,最后一道铁画银钩的字也不见踪影。
  青年唇边带笑,整个人宛如融化的冰水,将明日要呈上的公文妥善收好, 抬步往外走。
  很快便是春闱,届时成百上千的举子入京, 许多事务都要抓紧处理, 国子监和翰林院乃文士们心之所向,自然更要小心。
  谢翀之身为祭酒, 几日来一直在国子监和翰林院两府忙碌, 他?正翻阅着州府呈上的名录, 听?见脚步声?, 抬眼意外看?见那位淡漠的侄子。
  本要低头继续看?,心中却后知?后觉地一惊, 嘴里的话已然出口, “衡璋, 你这是去?哪儿?”
  这段时间, 谢洵能迅速在翰林院站稳脚跟, 除了驸马的名头,同谢祭酒从中周旋也脱不开干系。
  何况宣宁侯几乎与这个儿子决裂,堂叔父虽是旁支, 却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之情。
  青年顿步, 转身道:“禀祭酒,已经下值了。”
  谢祭酒久久不能回神, 看?着他?的眼神充满疑惑,“咦,可你平日不都待到戌时末的吗?”
  翰林院虽是朝廷的清流所在,却如一潭死水,在此处任职的均为上了年纪或奉行中庸之道的官员。
  谢洵年轻肯吃苦,不畏强权,正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刃,将整个翰林院带出了一道锐气。
  谢祭酒观察了许久,明白这个侄子只是性情内敛,手?段却不含糊,要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安心住下将近一个月。
  现在怎么突然准时下值了?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