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上次同他说的话到底是起了作用?,哪怕他做不到立即剖白自己的所有秘密与想法,可内心?深处终究出现松动。
  绵绵细雨,一向润物细无声。
  青年嗓音中透着股喑哑的悦耳,他的态度很明确,同元妤仪解释。
  “殿下不必多虑,臣亦情愿的。”
  谢洵不免觉得这?场雨下的真是时候,拖慢了队伍的行程,也?就代表回京的日子要推迟,晚到上京一天,和?离之事便有转圜的余地?。
  元妤仪下意?识抬眸看他的神情,眉眼?清冷俊朗,一如既往的温和?从容,确实如他所说,并非强忍不适与她相处。
  从上次被他看见自己处置逆党的情况后,元妤仪的心?绪便一直相当不稳定,患得患失的思维时不时地?冒出头,引她烦乱。
  元妤仪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明明这?些年她被谩骂被误解被厌恶的次数并不少,再往前三年,她甚至是大部分人避如蛇蝎的存在。
  那些误解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失,但谢洵上次看她的目光却始终刻在了元妤仪心?口?,不仅没有像往常一样很快被消化,异样的情绪反而愈演愈烈。
  这?很奇怪,她有些慌张,有些担忧。
  和?离是元妤仪计划之内的事情,如果没有意?外,她的想法不会发生?改变。
  论理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便不该被谢洵的一些想法所影响,更罔论那只是一个轻飘飘的眼?神。
  可是感情远比理智更容易操控人的思维,这?些天每每想到谢洵大抵对她心?生?嫌恶,元妤仪便觉得似火烧身。
  纷乱的思绪像是摸不着头脑的线团,勾着她的神思乱些、再乱些,少女下意?识捏紧袖口?,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虽计划和?离,不会一起度过余生?,但她更不想和?谢衡璋走到相见两厌的地?步,是以?她竭力维持着从前那些温和?的表象,也?实属正常。
  元妤仪松了一口?气。
  世间人总是如此,只要能劝得住自己,哪怕那个理由是多么的站不住脚,也?只会笃定这?样的想法,于是自然忽略了唯一的变数——
  人心?。
  脸上的阴霾神情顷刻间消失,少女眉眼?怔松,因琢磨完这?个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而感到惬意?。
  她发自内心?地?笑道:“多谢驸马。”
  多谢他明知这?段婚姻不久后可能面临崩塌,却依旧愿意?配合她做好每一件仍是夫妻时的事。
  这?是纵容,亦是迁就。
  谢衡璋无疑是个合格的夫君。
  但他这?样好,元妤仪难免心?生?不舍,却又不能表现分毫,长痛不如短痛,来往牵扯倘若真动情,变故也?将?纷至沓来。
  恰在此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店小?二来送热水蜡烛等?一应所需用?具。
  看见屋里二位客人刚说完话,脸上还挂着不约而同的笑容,小?厮眼?里闪过了然。
  走前他又想起什么,随口?提议道:“外头正刮西南风,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夜,郎君要给娘子点上安神香吗?都是我?们老板娘自己摘的花草制的,利于助眠。”
  似乎是为了回应店小?二的话,本?就不算结实的窗牑果然被风吹得嘎吱作响。
  谢洵本?想答应,元妤仪却站在半阖的窗扇前没动,这?场雨拂去初夏的燥气,带着一点微凉的温度,其实是很合宜的。
  少女背影纤细,曲线柔美,凝神望着窗外打在青砖上的雨滴,仿佛下一秒就会随风飘去的仙子。
  谢洵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想他大概知道元妤仪的答案了,于是淡声婉拒。
  小?厮应是离开。
  —
  谢洵没猜错,元妤仪确实很喜欢这?场雨,今年的第一场雨没想到竟不是在上京,而是在千里之外的青州看到的。
  然而以?前在京中呆惯了,如今乍换了个地?方?,自然咂摸出一些新奇的滋味。
  青州的绵绵细雨,成片的青砖白瓦,随风飘来的淡淡榴花香,都让人想要拉长这?样的时光。
  夜半亥时,风声更盛。
  榻上的少女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突然压低声音开口?道:“谢衡璋,你睡了吗?”
  谢洵没睡,客栈房间简陋,没有安置屏风遮挡,他依旧在地?上铺了被褥,打算凑活一宿。
  他转头,隐约看见床上的少女翻了个身。
  “并未,殿下可是觉得外面的风雨声扰眠了?臣去找店家拿安神香吧。”
  元妤仪忙道:“不是不是。”
  她的话卡在了嘴边,顿了半晌才把脸埋到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问:“这?里条件简陋不比公主府,你冷吗?”
  外面的东南风还在呼呼地?刮着,窗牑漏进几丝凉飕飕的风,元妤仪自幼体寒,此时也?不免裹紧了身上的被子。
  谢洵自然也?是冷的,现在虽入夏,可也?落了雨,尤其是夜间,整个人的身子贴着冰凉的地?板,更算不上舒适。
  但他依旧否定道:“不冷。”
  元妤仪哦了一声,脑袋悄悄从被子里钻出来,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往谢洵躺着的方?向看去。
  屋中的蜡烛已经被吹灭了,外面的天色也?算不上好,暗沉沉的一片。
  她其实看不太清谢洵的身形,但元妤仪很熟悉他的模样,脑海中已然能够熟练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笔直的脊背和?劲瘦的腰。
  恰在此时,天边蓦然响起一道惊雷,雷声轰隆,裹挟着更激烈的风雨。
  元妤仪下意?识将?头重新缩回被子里,像只受惊缩回壳的鹌鹑,额头上已经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几道暗紫色的闪电划过寂静的深夜,照亮这?间普普通通的客房,每一个角落都霎时被照亮。
  包括床上蒙在被子里的少女,因为惊慌失措,她脚边的那截被子滑落到床下,露出明显颤抖蜷缩的玉足。
  谢洵借着残余的亮光看清这?一幕,眉头微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唤了声:“殿下?”
  元妤仪没有回应他,她蒙在被子里,耳边是轰隆隆的雷声,太过诡异也?太过恐怖。
  就像多年前那场宫变。
  雷霆闪电交织,冲刷着流不完的鲜血,有人头骨碌到她站着的台阶下,满目皆是四肢残骸,死不瞑目的宫廷侍卫和?叛贼逆党……
  她沉浸在这?场永远无法忘怀的噩梦中,根本?听不见谢洵略显焦急的声音,更没有察觉到风雨之下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突然,元妤仪用?以?藏身躲避的被子被人往上扶了扶,她冰冷的双脚被严严实实地?盖好。
  下一刻,熟悉的清冽男声比雷电更早响起。
  “殿下,莫怕。”
  像是久病的人终于找到了治病的良方?,也?像是长久在黑暗中孑孑独行的人骤然见到了亮光,元妤仪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阵阵嗡鸣在逐渐消退。
  她掀开被子,紊乱的呼吸声愈发明显,天边响起迟来的惊雷,之后刹那间划过一道闪电。
  二人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在一起。
  元妤仪漆黑的瞳孔微微涣散,整个人倾身向前,下意?识扑在他怀里,似乎唯有这?样她才能收获片刻的安心?。
  谢洵耳畔是她压抑的喘息,反搂住她颤抖的脊背,安抚性地?为她顺气,少女柔顺的青丝乖巧地?停在他指缝里。
  元妤仪埋头抱着他,嗅着鼻端那股熟悉的令人安心?的白檀香,这?一刻她脑海中所有利弊,所有前尘过往尽数被抛弃。
  察觉到怀中少女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紧,像是勃勃生?长的春藤在汲取大树的养分一般,谢洵右手上移,无师自通地?将?她的脑袋又往怀中压深一分。
  仿佛只有亲密无间的姿势,才能予她真正的安心?。
  谢洵提高声音,和?屋外的风雨声对抗,安抚着元妤仪绷紧的情绪。
  “殿下别怕,臣在。”
  “臣说过,无论发生?何事,都会守在殿下身边的。”
  “谢衡璋此生?绝不食言。”
  “……”
  不知过了多久,屋外的雷声再也?没有响起过,只是风雨未停,大有要下一整宿的趋势。
  元妤仪只觉得很累,却又很安心?,两种极致矛盾的情绪在撕扯着她所剩无几的思维。
  那场噩梦和?眼?前的人。
  这?个将?沉湎于过往噩梦中的她唤醒的人是她夫君,可以?依靠的人也?是她的夫君。
  虽然二人成婚的理由是如此的简略急促,荒谬而又可笑,但她的名字终究落在了谢家的族谱上,她还是他的妻子。
  她还是谢洵的妻子。
  这?句话仿佛沾了蛊毒,在她脑海中晃。
  元妤仪松开紧紧搂着驸马腰间的手,骤然失去温热微颤的躯体,谢洵还没从方?才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微微怔愣。
  但是二人呼吸相闻,他又清晰地?看见眼?前少女苍白的脸颊和?漆羽般浓密的眼?睫。
  没等?元妤仪先开口?,谢洵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她下一句要说什么,于是先低声道:“既然殿下没事了,那臣就……”
  回去休息了。
  他理应从哪来回哪去;
  虽是夫妻,可谢洵和?元妤仪在这?方?面总是保持着同等?的默契,一开始是因为成婚的目的不纯,后来倒是有过一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可不久后又萌生?了猜忌和?质疑。
  两个人都曾收回要迈出一步的脚。
  从前如此,此刻又怎么会例外呢?
  可是下一刻,元妤仪却直起上半身,伸手环住青年脖颈,谢洵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张柔软的脸颊贴着自己滚烫的耳廓。
  她的动作与他的想法简直南辕北辙。
  谢洵垂下的手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该维持何种姿势,他心?如擂鼓,生?怕自己此刻不经意?间的动作会惹她厌烦。
  元妤仪的眼?皮和?大脑都是混沌而沉重的,疲惫和?理智对峙,终究是前者占了上风。
  谢洵素来克制从容,他方?才未尽的话意?也?肯定是想要离开,可是元妤仪却因此生?了私心?和?贪念。
  她甚至为此感到不舍的委屈。
  少女的嗓音不似从前那般清脆柔婉,反而被低落的情绪晕染,她所有细微处的变化落在谢洵耳畔都格外明显。
  “你就留在这?里陪陪我?,好吗?”
  元妤仪的话音微顿,迟钝地?补充道:“就今晚,可以?吗,我?一个人很害怕……”
  随着她的话一起落下的,还有一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