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丞相梅如海如今被禁足在府中闭门思过,朝堂上自然以摄政喻行舟为首。
  身为少师兼摄政,喻行舟享有诸多特权,如可以坐着上朝,见皇帝不用行礼等。
  此刻,他在太师椅中正襟危坐,朝萧青冥举起手中笏板:
  “陛下,据前方斥候来报,燕然大军已经加速行军,太子苏里青格尔率前锋营急速而来,不日将兵临城下。”
  “眼下京城防务乃头等大事,陛下遭遇行刺,尚不知主谋,臣唯恐已有奸细埋伏在京城,若再留一些无能之辈在身侧,后果将不堪设想。”
  “还请陛下立刻处置童顺党羽,撤换禁军统领,重新部署京城和皇宫防务,整顿军队,抵抗燕然大军。”
  兵部尚书关冰立刻附议:“摄政所言极是,臣提议由黎大将军总领禁军,全权负责守城事宜。”
  “不可!”礼部尚书崔礼声音阴柔,语气却极为坚定,“黎昌本就手握雍州重兵,援军不至和武将兵谏一事还未有定论,怎么能把整个京城的安危都交到此人手中?”
  “倘使雍州军稍有异心,大启萧氏江山立刻就要易主了!”
  萧青冥支着脸颊想,江山易不易主不知道,但让黎昌上位,主和派肯定会失势倒是真。
  户部尚书钱云生点点头:“臣提议由怀王萧青宇担任禁军统领一职,怀王乃皇族,又对陛下忠心耿耿,日前更是以身为陛下挡箭,可堪大任。”
  萧青冥眉头一挑,钱家是淮州望族,什么时候开始往宗室靠近了?
  怀王萧青宇此时就站在大殿右侧,听了这话愣了一下,有些紧张不安,又有些跃跃欲试地看向皇帝。
  他深知禁军的重要性,也不主动争抢,只乖乖站在原地,用希冀的目光巴巴望着,就差摇尾巴了。
  然而这个提议又遭到了其他文官不满。
  “按祖制,宗室不可领兵!”
  “怀王乃是太后唯一亲子,太后素来偏心疼爱,此举恐怕不妥。”
  “宗室王爷都没有领兵经验,如何抵挡燕然铁骑?”
  让这些文臣们提出可实行的法子,一个个都安静如鸡,可一旦有人提出想法,马上就会招致一群人反对,最后不了了之。
  喻行舟略略抬起一只手,身后的私语声瞬间平息下来。
  他慢条斯理道:“臣举荐京城巡防参将,魏山。”
  此言一出,不少大臣露出疑惑的神色,似乎是有这么一号人,此前一直在巡防营当副将,能力是有,但性格憨直,无人脉也无背景,仕途几十年如一日。
  三个人选,标准的廷推法,众人议论纷纷。
  萧青冥忽然明白,为何昨日喻行舟会特地带上魏山。
  自己不可能任命一个有旧怨的人当禁军统领,怀王虽忠心但没有威望和经验,那么黎昌就成了唯一人选。
  喻行舟实际想推荐的人是黎昌,但因逼宫兵谏的事不得不避嫌。
  甚至于连皇帝的逆反心理都拿捏得很准。
  那日萧青冥亲自去诏狱释放二人时,曾言及让黎昌继续担任大将军,旁人皆以为他想逃跑,才放出黎昌留守,不料他真没打算跑。
  主和派急了,病急乱投医找到宗室头上,喻行舟显然也压根不信任这个皇帝,非要当众把兵权抓在手中才行。
  八百里加急的军情刚刚才送到皇帝面前,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皇城的消息漏都跟筛子一样,甚至有官员提前收到风声告假。
  皇帝,龙椅上的摆设罢了。
  表面上都恭恭敬敬,实则没有一个人将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萧青冥面无表情地看着大臣们,为了兵权彼此争执不休。
  他心底冷笑,没有关系,来日方长。
  迫于燕然压力,众文官们没有继续举荐更多候选人,三个人选各有支持者,原本最透明的魏山,在喻行舟公开举荐下,竟然获得了最多推选。
  禁军统领这么一块大肉一时难以分润,自知参合不了的官员,还在提议南迁的事。
  更有甚者,甚至企图劝说皇帝重新派人去与燕然太子和谈。
  大不了多给些金银财帛,燕然一个游牧抢劫的惯犯,总不至于赖在京城不走吧?
  既然要撤换禁军统领,整顿禁军,少不了清查在册兵数,和筹措粮饷、军备,背后牵扯的各方利益又是盘根错节。
  整个大殿闹哄哄,如同菜市口。
  萧青冥突然起身,驻足于龙椅前的台阶边缘:“燕然此次南下大举进犯,号称精兵铁骑二十万。即便去除随军的民夫和奴隶,恐怕也有近十万骑兵。”
  众人一怔,各种视线聚焦而来。
  “传闻,燕然人生性残暴,战斗力彪悍,与我朝士兵对战往往能以一当十,近年来攻城略地战无不胜,每攻克一处城池,就要大肆烧杀抢掠,掳掠妇女为奴。”
  “雍州、幽州两地地处北方边境,饱受燕然人□□,去年幽州战败割让与燕然,如今已完全沦为人间炼狱。”
  大殿渐渐安静,所有人都面色沉痛,默然无语。
  雍州主将黎昌静立于左侧首位,神色凝重,其余武将只能远远站在队伍末尾。
  一品以下武官甚至没有跻身朝堂的权利,只能站在殿外广场上等着。
  宫殿回荡着萧青冥平淡的叙述声。
  “你们知道幽州的百姓,现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吗?”
  “幽州已经没有赋税了。”他讥诮地笑了笑,“因为他们全都成了燕然人的奴隶,奴隶自然不用缴纳赋税。”
  “他们生产的所有东西,粮食,盐,布匹,铁,甚至一块砖,全部都是属于燕然人的,一户人家十天半月领一斗米,要么饿死在家中,要么累死在田里……”
  “燕然太子的一万先锋,已达京郊百里之地,要不多久,就要打进京城城门了,可诸位都在干什么?”
  萧青冥顿了一顿,蓦然扬声痛斥:“借口告病、临阵脱逃、排除异己、争权夺利!”
  周遭鸦雀无声。
  他慢慢眯起眼睛,俯视众人:“若京城被攻破,你们以为燕然那等蛮夷,还会如我大启一般,给你们刑不上大夫的特权吗?”
  “你们以为,燕然太子会把你们这些只会纸上空谈的文臣,当宝一样供奉起来吗?”
  “不,你们只会被一个个抓起来,挨个上刑拷打,直到榨干藏在地窖里最后一点财富。”
  “你们的家人更惨,男丁会被统统打死,孩童和妻女都将被充作奴隶,牲畜一般戴上缰绳和镣铐,运气好的,能吊着一口气活到燕然草原,运气差的,死在路边,尸骨无存。”
  不久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成了腊月的冰窖。
  穿堂风掠过死一般寂静的殿堂,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后背几乎被冷汗浸湿,寒风一吹,一个激灵,鸡皮疙瘩蔓上来。
  这番残酷至极的警告,比寒风更叫人头皮发麻。
  每个人都知道京城失守会造成不可承受的后果,但从来没有人会像萧青冥一样,把残酷的未来赤裸裸撕开在眼前。
  黎昌深吸一口气,率先上前,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陛下所言甚是!此万难之时,我等应勠力同心,放下成见和派系斗争,共同合作迎敌。”
  那位在清和宫门外激愤撞柱的御史樊文祥,这时也扶着缠着白布的额头,怆然落泪:
  “陛下能有此恤民之心,老臣哪怕拼了这把老骨头,九泉之下也宽慰了!”
  众臣们如梦初醒,纷纷跪下:“臣等惭愧!”
  就连喻行舟也无法继续安坐,默默起身,躬身向皇帝告罪。
  携盛怒之威,萧青冥重新坐回龙椅上,一手扶着金龙龙头,缓缓下令:“关于禁军统领人选,朕心意已决,便由黎将军担任。”
  这个时候,哪里有人敢有异议。
  喻行舟道:“陛下圣心决裁,臣无异议。不过,京城皇宫内的安全,与防备外敌同等重要,黎将军还需操练禁军,一人精力有限。”
  “臣提议让魏山担任副统领一职,主管皇城防卫,与黎昌将军一内一外,共同守护京城。”
  好一招以退为进,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
  萧青冥锐利的视线,同喻行舟的笔直碰撞在一起。
  谁也没有退让和躲闪的意思。
  很难说喻行舟是早有所谋还是顺水推舟,但萧青冥既然否决了他的一个建言,这时便不好再否决第二个,否则刚刚才说好的放下成见、勠力同心岂不成了笑话。
  萧青冥支着侧脸,指尖轻点颧骨。
  “老师的提议甚好。”
  喻行舟唇边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这几日皇帝的行动和言辞每每出乎他的意料,不过现在,局面总算又要回到他的掌控之中了。
  “老师说的不错,京城和皇宫内的安全都很重要。一个人的精力也确实有限。”
  萧青冥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所以朕决定,京城巡防营正式更名为警察厅,专门负责京城治安,由魏山参将继续统领。”
  “御前侍卫秋朗救驾有功,特擢升为禁军副统领,负责皇城守卫,同时兼任红衣卫指挥使,为反制敌人奸细间谍滋事,特赐予巡察缉捕之权。”
  “上至皇亲国戚、文武百官,下至普通百姓,皆在监督范围之内。”
  上一任皇帝废除的红衣卫死灰复燃了?那个掌管诏狱,人人闻之变色的红衣卫?!
  群臣顿时一阵不知所措的骚乱。
  第二道强制命令,秋朗皱了皱眉,终是默默跪下领旨。
  见状,萧青冥微微一笑。
  这个ssr连卡牌被毁魂飞魄散都不怕,强制命令也不知能约束到什么程度,诸如终身保镖这样命令是不用指望了,好在秋朗没有拒绝副统领一职。
  喻行舟笑意隐去,微微眯起双眼,以一种奇异的眼光凝视着萧青冥,若有所思。
  不等群臣消化完毕,皇帝又冷漠地下达了另一条命令:“今日所有告假的官员,全部革除官籍,永不叙用,既然不能与朝廷共苦,以后也不必同甘。”
  众人又是一凛,但无一人敢求情,甚至心里还隐隐生出些快慰来——凭什么让他们留下冒风险,这些小人全身而退?
  吏部尚书厉秋雨早有预料,举着笏板表示遵从,其他尚书和文官们都无话可说。
  萧青冥看了喻行舟一眼:“老师以为如何?”
  喻行舟已经坐回太师椅中,又变回那副游刃有余的姿态,朝他尔雅一笑:“陛下圣明。”
  萧青冥没能在那张端方的脸上找到任何破绽,心下微有些遗憾,但又很快释怀——
  早晚有一天,这大殿之中,将无有不臣服之人,包括他权倾朝野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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