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无声朝着长官传递着同样的眼神。
  现在的机会, 就是他和所有曾为奴隶的幽州兵们, 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在他们对面,陈玉安所率禁军, 虽然也有着必胜的信心和身为功臣的优越,相较而下, 却明显少了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
  很快, 随着双方首领一声进攻令下, 两边的士兵如同相向倾泻而下的洪流, 激烈地撞击在一起, 扬起沙尘遮天蔽日。
  起初,禁军在陈玉安带领下,飞快地切入对面的兵阵。
  陈玉安骑着马,挥舞着手里枪杆,带着亲兵分离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面前的幽州兵见到他,不是闪避躲开,就是被他一杆打翻。
  他畅快淋漓地大笑三声,叫骂着陆知的名字:“陆知出来,可敢与我阵前决斗再打一场?”
  他不断搜寻这陆知所在的方位,幽州兵阵中军,如同纸糊的一样,竟然轻易就被他冲了个对穿。
  陈玉安一愣,很快发觉了不对劲,就算幽州兵再弱,也不至于如此一触即溃。
  他蓦然牵马回头,这一看,吓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他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堵厚厚的人墙,除了身后跟着他的十来个亲兵,全是幽州兵。
  他们手里举着枪杆,杆头对准了敌人,胳膊挽着胳膊,密密麻麻,将陈玉安和后面大量的禁军士兵,彻底分隔开来。
  任凭陈玉安如何冲阵,也冲不出他们的包围圈,即便有人被他挥舞的枪杆砸得头破血流,也坚定地守在他的位置上。
  即便被扫中双腿,也能被左右的同袍用手臂架住,避免跌倒。
  如同被山洪冲击的堤坝一般,坚实,沉默,始终不动如山。
  陈玉安面色阴沉,骑在马上回头看,烟尘滚滚的演武场上,渐渐出现了许多类似的结阵。
  陆知带着亲卫们,飞快穿梭在战场上,如同一支削尖的长矛,将禁军士兵们不断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然后再由这些枪杆阵围上来,就是一通狂殴。
  没有了陈玉安的指挥,禁军士兵们没了主心骨,只好各自为战。
  中央禁军论及个人勇武,并不输给幽州降兵,但毕竟承平已久,虽然前不久刚刚跟燕然军血战一场,经验依然不够丰富。
  最重要的是,这些幽州兵们没有退路,今日不赢,就彻底宣告了人格上的死亡。
  倘若他们还在燕然大营中受苦,过着一顿饥一顿饱的猪狗奴隶生活,大抵早已消磨了锐气和斗志,只求一碗饭,多活一天是一天。
  更不会奢望什么自尊和对未来的畅想。
  但是现在,他们被皇帝换回来,赦免了大罪,甚至通过了预备营选拔,进入禁军,拿到了比以前多得多的粮饷,每日能吃上饱饭。
  自从那些勋贵将领被赶出禁军,也没有人再敢动辄打骂责罚,可以参加比武,可以立功,有机会得到提拔和重用,还有什么比现在更美好的日子吗?
  好不容易能像“一个人”那样活着,没有人愿意回去过猪狗的日子。
  注意到面前这些幽州兵视死如归的眼神,马背上的陈玉安心里开始发慌。
  怎么会这样?他们不就是些被燕然军打得丢盔弃甲的败兵吗?
  身上都刻上奴隶印记了,他又不是没见过奴隶是什么样子。
  那些战场上的炮灰兵,各个面目麻木,衣不蔽体,狼狈不堪,只会机械地抱着一些石料,被燕然军驱使着填护城河,或者挑在枪头,当场垫脚石。
  他们不知反抗,也不敢反抗,只知道求饶和逃跑。一旦对上正规军,就是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乌合之众!
  被一群幽州兵用力挑下马冲上来围殴的时候,陈玉安仍是不可置信,感觉自己三观都颠覆了。
  这扑面而来的肃杀之气,和一往无前的胆气,他之前只在燕然军压上城头的精锐身上见过……
  禁军败了!一败涂地。奴隶兵获胜,拉枯摧朽。
  首领陈玉安摔下马,一通乱棍揍得鼻青脸肿,生生被擒,部下气势大伤,很快被分割包抄一点点蚕食殆尽。
  陆知从马上下来时,整个人还在剧烈喘气,他紧紧握着缠着白布的枪杆,仿佛就是那根赖以生存的稻草。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激动难以自已的幽州兵们,将枪杆高举过头顶,放声大笑:“万胜!幽州!万胜!”
  长久以来的悔恨与压抑,绝望和耻辱,终于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的释放,他几乎想仰天长啸,以舒心中块垒。
  “赢了!我们赢了!”
  整个演武场开始响彻幽州兵胜利的欢呼声、
  他们彼此激动的拥抱,大声喊叫,甚至嚎啕大哭。
  激烈的对抗和幽州兵身上的勇气,引得无数观战的士兵们渐渐忘却了彼此的立场,被这样昂扬的气氛所感染,掌声和呼声震天动地。
  昨天在露天广场曾经鄙夷过他们的士兵们,都不再说话了,惊讶,敬佩,感动和羞愧的眼神交杂不一。
  军营中,可以鄙视奴隶,但也永远尊重强者和英雄。
  不远处的看台上,同样激动的还有同为幽州出身的张束止、凌涛,与新任御营骑兵统领叶丛。
  在场没有任何人比他们更能理解这些幽州兵,坎坷的遭遇和复杂的心情。
  凌涛头顶已经长出了一截短发,他为了方便,干脆把其他长短不一的头发都剃短了,成了一个彻底的寸头,平日里经常引得其他士兵惊讶侧目。
  他的两只手都快拍肿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个姓陆的指挥使不错,怎么以前不知道咱们幽州还有这号人物?”
  叶丛感叹一声:“或许像他这样人才还有很多,但在那样的环境里,只有被埋没了。”
  张束止眼圈有些隐隐发红,他略笑了笑,道:“可不是吗,若非陛下恩典,你还在雍州边关吃沙子,我还是个校尉,凌涛最惨,他还只是个刷马厩的小兵呢。”
  三人齐声大笑。
  另一侧的文官们,这时又是另一番氛围。
  吏部尚书厉秋雨忍不住生出一丝喟叹:“依陛下对武人的态度,以后以文抑武的局面,只怕是要彻底改变了,也不知是好是坏。”
  兵部尚书关冰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他简扼颔首:“战事动荡,不得不为。”
  礼部尚书崔礼收起他的折扇,摇摇头:“希望有用才好呢,前些年为了对抗燕然大军,增加了那么多军队和粮饷,情况如何呢?非但没有赶走敌人,反而年年增税。”
  “武人地位越来越高,他们的开销也会水涨船高,以后也会越发跋扈,禁军也就罢了,地方军呢?他们甚至还会滋扰百姓。”
  “还有蜀州,已经是事实上的国中之国了,还不是因为蜀王手里掌握着蜀州的兵马。”
  户部尚书钱云生摇晃着脑袋,赞同道:“本朝好几次皇室岌岌可危,都是自武人起,可见武人实乃动乱之源,不可不防啊。”
  “陛下如今对付燕然,要重用武人也无可厚非,但这个度,我们一定要好好劝劝陛下,以免将来尾大不掉,霍乱朝纲。”
  几人窃窃私语间,书盛已经得了萧青冥的吩咐,小跑到演武场,招呼双方人马到御前见驾。
  陆知带着一众亲兵,昂首挺胸来到台下,向皇帝行礼。
  而陈玉安则几乎是被亲兵们抬着过来的,看他那副浑身挂彩的惨像,只怕肋骨都断了几根。
  陈玉安死死盯着陆知,心中怒火波涛汹涌,恨得咬牙切齿。
  他是淮州世族陈家出身,又是当朝太后的亲外甥,自幼锦衣玉食,若非实在文不能成,也不会到禁军谋个油水大的差事。
  他从出生到今天,还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丢过这么大的脸,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禁军和手下亲兵的面。
  如果说之前,他还有借口是皇帝偏心幽州兵,才把他们塞进禁军当军官,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的惨不忍睹,彻底没了借口。
  就连昨天站在他这边的士兵们,现在也拿看笑话的眼神看他。
  昨天他还拿话挤兑陆知,这下倒好,他是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看台上,萧青冥低声朝书盛吩咐几句,后者点点头,佛尘一摆,身后立刻走来几个小太监,他们手里有的捧着木盒,有的拎着小箱子,还有人搬来了几条长凳和桌椅。
  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不知道这位陛下又有什么新赏赐。
  待小太监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摆好后,萧青冥从座椅中站起,缓缓踱至台前。
  他俯视的目光环顾台下,最后落在陆知脸上。
  后者的眼神,此刻已经不在如从前那样桀骜不驯,甚至对台上的青年帝王多了几分尊敬。
  萧青冥抚掌笑道:“恭贺诸位幽州的将士,你们用实力,智慧和一往无前的勇气,为你们赢得了胜利,赢得了大家的喝彩,朕心甚慰。”
  陆知和幽州兵们齐齐称谢,眼中是难以掩饰的雀跃。
  “朕昨日曾有言,胜者有赏,不过朕今日准备的这份赏赐十分特殊,你们可以自愿选择接受与否,朕都不怪罪。”
  陆知一愣,身后的幽州兵们都面面相觑,谁还会不要赏赐呢?
  萧青冥看着他们的表情,略笑了笑:“朕的这份赏赐,不仅仅是赐予你们,而是所有曾有功于国的将士们,都可以领赏,只不过,你们具有优先权。”
  众人越听越好奇,周围观战的士兵们也开始期待起来,伸长了脖子往台上够,难道他们也有份吗?
  在皇帝的示意下,书盛命小太监打开第一个盒子,取出里面一卷棉布,放在桌上展开,竟然是一排长针,随后,有人送上水盆,青色墨汁等用具,摆满了小桌。
  底下的士兵们一眼就认出了这玩意是用来干什么的——那不是用来刺青的东西嘛?
  陆知一点点蹙起眉头,幽州兵们更是哗然一片。
  “我听说军中有种刑罚叫黥面,就是士兵脸上刺字,用来捉逃兵的。陛下该不会想对我们秋后算账吧?”
  “胡说八道什么呢?我们刚刚才演武获胜,陛下亲口说了是奖赏,你管惩罚叫赏赐?”
  众人忐忑不安地望着台上的皇帝,外围的禁军们更是不解。
  书盛将一张大幅白纸摊开,命人展示给众士兵看,上面用青色墨汁画着一个简单的标记,外面一个圆圈,里面隐约能看出来是一个略微变形的“皇”字。
  萧青冥笑意雍容:“自今日起,朕有意将禁军正式更名为‘皇家禁卫军’,乃御前亲军,真正的天子之兵。”
  “皇家禁卫军中,没有地域之别,没有出身贵贱,也没有派系斗争。”
  “这里只有保家卫国的信念,英勇顽强的精神,并肩作战的袍泽,立下军功的荣耀。”
  “朕和全体皇家禁卫军的军官,将对所有将士一视同仁,给予诸位饱腹之餐,治病之医,袍泽之情,尊严之心,青云之志!”
  “你们将是国家的脊梁,朕与百姓的后盾与枪尖,家人的支柱与依靠,也是使敌人夜不能寐的英雄!”
  青年帝王沉稳且昂扬的话语,在广场上远远传播开来,台下和周围的士兵们一片寂静,不约而同屏息敛气,没人敢发出一丁点声音。
  他们耳朵仿佛激起一阵嗡鸣,心脏猛烈狂跳,震惊的,茫然的,手足无措。
  皇帝如同宣誓般的承诺,深深印入每一个士兵心中,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对他们说过这样的话。
  拖欠粮饷是时有发生,唾骂和鄙夷是稀松平常,打骂和克扣更是人生常态。
  受了伤也不敢声张,生怕因伤被强制清退,只能找些赤脚大夫敷衍治疗,最后忍受年复一年的折磨。
  看台上,叶丛张束止凌涛等将领们,在皇帝身后侍立的秋朗与莫摧眉,台下陆知和幽州兵,外围的禁军士兵们,眼中皆是震撼之色。
  还有挤在人群中的、被罚去清扫马厩的前指挥使左遇明,甚至还有满腔憋闷的陈玉安等人,都不由自主望向皇帝,怔怔听着君王的承诺。
  从燕然围城之战,到全军比武,再到御前演武,青年帝王一次又一次用事实告诉他们,什么是君无戏言。
  皇帝从来都没有将他们视作可以随意搪塞和欺骗的炮灰,他说的每一句承诺,都必定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