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计对造纸一窍不通,他只知道,宁州大部分书籍和笔墨纸砚,都来自淮州,淮州乃文人之乡,文豪辈出,文化产业也较为发达,再加上盛产桑麻竹藤等造纸原料。
  其中最为有名的纸,名为“澄心堂纸”,其纸薄如卵膜,坚洁如玉,细薄光润,曾有言赞此纸“非文豪不敢书”,可见其珍惜昂贵。
  李计好奇地看着纸坊工人们忙忙碌碌,这些时日,他在京城看见的奇事不少,莫非这里能造出更好的纸张来?
  很快,他就失望了,这间造纸坊出来的纸十分普通,仅仅可以书写而已,质量不算上乘,工艺更没有特别稀贵。
  纸坊广泛收集废旧的纸张,漂洗去上面残留的墨迹和污秽,在水中浸至软烂,捞起来按照一般造纸流程入槽再造,最后捞出晒干,又成了全新的纸张。
  李计摸了摸造好的纸,入手既不算很光滑,也没有很粗糙,颜色介于米黄和白色之间。
  他摇了摇头,看来京城的纸坊,也不过如此罢了,论及文人气象,依然要看淮州。
  一旁的李长莫看出了他的失望,笑道:“南方多桑麻田,造纸原料遍地都是,但在北方却很少,原料难寻,纸价就贵,自然要从淮州购纸。”
  “你手中纸名为‘还魂纸’,此法据说是当今圣上收集而来,供给学院研究的。”
  “直接将不值钱的废纸回收,一来不依赖原料产地,二来完全省去麻藤等原料反复磨碎煮浸的功夫和时间,很简单就能再造成纸,故名‘还魂’。”
  李计讷讷道:“可是这种纸看上去没淮州纸漂亮。”
  李长莫用折扇点点他的头:“这种纸只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便宜。”
  他意味深长道:“对于讲究的富人而言,自然需要昂贵漂亮的纸张,来彰显身份地位,但对于广大普通百姓和学子而言,只要足够便宜,漂不漂亮,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这些纸书写过之后,又能进行第二次、第三次回收,甚至不用像南方那样,担心原料减产。”
  另外一旁,盛满纸浆的水槽边,一名造纸工将一张编织好的方形竹帘浸入纸浆,四边合好竹尺,反复摆动。
  待竹帘上铺满了一层厚薄均匀的纸纤维后,侧向一边,缓慢提起,覆盖在平整的木板上,一张薄薄的湿纸页,就基本成型。
  李长莫跟几个技术学院的学子商量了几句后,几人令工匠在纸槽上方,装了一架带滑轮的吊绳木架,用绳索将滑轮和捞纸的竹帘相连。
  工人只需要拉动绳索,掉在上方的竹帘,就能平稳地浸入纸浆中,臂力强悍的熟练工,一人一只手拉一条绳索,便能控制两张竹帘。
  不再受到双臂距离限制,竹帘的长宽还能扩大,一张湿纸页的面积立刻增加了两三倍。
  一来二去,效率瞬间就上去了,叠起来供晾干的湿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搬运的小工忙得团团转,又加了两个人,才勉强跟上出纸的速度。
  李计在一边看,只觉得叹为观止。
  他心里隐约悟到几分,无论是在水泥厂,还是修路时,亦或者现在的造纸坊,技术学院所做的一切复杂到他看不懂的工具,都只为了一个目的——提高效率。
  产出的水泥和还魂纸,前者没有那些精美雕刻的石砖美观,后者也没有澄心堂纸稀贵,但胜在量大,便宜,实用,可以惠及更多的平民百姓。
  可李计还有些不明白,莫非这就是小少爷所谓的“好官”吗?他们甚至压根就不是官,也没见那个百姓带着田契来投献,更没有功名利禄。
  想不明白,李计就暂时不去想。
  造纸坊给每个工人一月一百二十钱,包吃住,李计干的活比起修路和砸锤也轻松了不少。
  这里的大管事据说是老板从别家纸坊挖过来的“技术人才”,一个月足足有两三吊钱,比他那伺候了李老爷一家一辈子的父亲还多。
  大部分工人都敬重这位大管事,连老板都对他和颜悦色,丝毫不像在李家,老爷少爷都能对他们父子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惹得李计好生羡慕。
  他安安心心呆在纸坊,一呆就是一个多月,吃胖了一圈不说,还略微攒下了一点小钱,偶尔能去集市再买两捧板栗,过个嘴瘾。
  有一日,他跟随管事去隔壁印刷坊送纸,印刷厂的管事正着急人手不够,抓了他的壮丁,塞给李计一串打赏的铜钱,拜托他帮忙送书去京城的惠民书局,在那帮衬几天。
  李计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惠民书局在京城南天巷,就在皇家技术学院附近,听说就是开设纸坊和印刷厂背后姓花的老板创立的书局,算是自家产业。
  李计拉着一架平板车,车上结结实实绑着好几摞半人高的书籍,匆匆来到惠民书局,跟书局管事一起搬书。
  今日也不知什么日子,进店买书的客人尤其多,不少是大人带着十二三岁的孩童,首选选购的都是私塾必备四书五经。
  趁着书局管事点货的时间,李计无聊地呆在一旁,直到一个穿着麻布衣服,脚上着草鞋的客人,领着一个孩童,期期艾艾绕着他走了好几圈。
  最后终于鼓起勇气问他:“老汉不识字,请问这开蒙书要多少文钱?”
  李计一愣,道:“七十文。”
  他脱口而出后,才有些惊讶,这么一册蒙学读本,竟然只要七十文,放在淮州起码也得一百文以上,相当于自己一个月工钱。
  若是从淮州运到宁州和京州,加上路上的运费,只怕还得多要几十文。
  这仅仅只是一册书的价,再加上笔墨砚,和其他书籍,不知道要花他多少个月的工钱了,这些都是消耗品,读书确实不是一般平头老百姓能供得起的。
  他上下打量着面前穿着草鞋的男子,狐疑道:“你要买吗?”
  老汉点点头,从怀中摸出一个装着铜钱的小布包,一枚一枚数到七十。
  他咧开嘴笑了笑,道:“老汉原本是城外皇觉寺的佃农,前些日子陛下给咱们分了田,今年丰收又降税,卖了些粮。”
  “现在农闲,孙儿他娘看着地,老汉在城外的修路队谋了个伙计,终于攒下这些钱,够给儿买本开蒙的书,听说还有一本叫什么千文字的,不知有没有?”
  李计找了一会,道:“好像在今日送来的新书里有,不过还没清点,今天暂时不上架,过几天就有了。”
  “哦,那我下回来。”
  老汉用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孩童的脑袋,小心翼翼将钱递过来,脸上尽是满足的笑意:“其他的,老汉再攒,只希望将来我孙儿能比老汉出息。”
  “老汉已经跑了好几个书局了,从没有一本买得起的,只在这里才买着一本。”
  他充满感激地望着李计:“你是这里的伙计吗?你们老板真是个好人。”
  李计张了张嘴,莫名有些脸红,摆摆手道:“我不是这儿的伙计……”
  他顿了顿,想起李长莫的话,复又朝老汉道:“老伯放心吧,这个书局的书,以后只会更加便宜。你只管来这里买就是。”
  他望着一老一小愉快离去的背影,心中微微一动,明明与自己没什么太大关系,但想起那其中或者有几张纸,出自自己之手,莫名有些说不出的满足感。
  都说宁州出商人,淮州出文人,两州的首府也是出了名的繁华之地。本以为京州经过战乱,必定不如更富裕的宁州和淮州,没想到,自己反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或许少爷说得对,呆在京州是个不错的主意。
  “就是这儿?惠民书局?”
  就在李计神思不属时,书局门口来了好几个身穿绸衫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一群家丁和小厮。
  李计原以为对方只是来买书的客人,并未注意,谁知那群人面色沉肃,频频以冷漠又审视的目光在门口张望,有些古怪。
  这时书局管事点好了货,叫李计去后堂帮忙。
  书局对面,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男人操着淮州口音:“刘老板,就是这间惠民书局,把书价压低到了咱们淮州书局的六七成还多。”
  “而且京城附近大大小小的书院,都叫学生们指定到这惠民书局来买书。”
  “咱们淮州书局的书,除了一些跟我们长期合作的,剩下被退了一大半回来,非让咱们也降价,否则就不买。”
  “倒是有些不在意价格的大户会买,可他们也买不了几本,大头都在书院。”
  “咱们千里迢迢,把书运到京州,光在路上都要花费不少事日,若是不翻倍卖,那就是亏本啊!”
  刘老板一身深蓝色绸缎长衫,捋了捋胡须,沉着脸道:“这个书局怕是给了那些书院不少好处,你打探出来历了吗?”
  管事道:“听说老板姓花,是来自宁州的富商,好像在朝中有些关系,具体靠山是谁,暂时打探不出。”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花老板是新入行当的,因为不懂行,还特意挖走了咱一个有经验的管事。”
  刘老板不屑地轻哼一声:“我们在朝中难道没有关系吗?”
  管事苦着脸:“老板,咱们来一趟不容易,要是剩这么多卖不掉,只怕连运费都赚不回来,周转的钱都不够。”
  刘老板沉默片刻,意味深长道:“放心,像这种用钱砸出来的富商我见多了,宁州来的新人,不懂规矩,咱们就教教他规矩。我们走。”
  当天夜里。
  李计合衣睡在书局的伙计大通铺里,外头天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黎明前正是睡得最酣之时,他打着呼噜翻了个身,睡梦里隐约闻到一股焦糊味,他皱了皱眉,尚未清醒,直到听见有人敲着打铜锣,大声示警:“走水啦!书局走水啦!”
  “快来人救火——”
  李计被这铜锣声吓得瞬间清醒,忙不迭套了衣服爬起来,鞋子都来不及穿,就赤着脚跑了出去。
  黑夜里,火光冲天,将李计震惊的脸映照得通红一片,那方向,正好是他进来送书来的仓库,里面存着不少新印好的书呢!
  “坏了!”李计来不及多想,立刻提了水桶去救火。
  已经有好几个书局伙计源源不断提水过来,存新书的木棚被点着,火星子不断往下落,有人想把尚未烧起的书抢出来,差点被落下的棚顶砸到。
  附近的百姓都被惊动,就连警察厅巡逻队都过来帮忙,一大群人忙碌了好一阵,直到天色蒙蒙亮,总算灭了火,又把烧坏的棚子整理赶紧,四周的砖墙都被烧得黢黑一片。
  李计擦了把汗,满脸都是烟熏的灰尘。
  存放书籍的仓库做过防火措施,火没能烧进去,大部分存书得以保留。
  但令他心痛的是,仓库外面还有一个露天临时存放的木棚,专门放尚未整理完毕的新书一般来说,第二天就会入库,谁知今天居然这么倒霉。
  恰好就是李计辛苦拉车送来的书遭了殃,被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
  想到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都在这里面,李计心头火起,到底谁干的?
  不多时,书局的伙计抓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过来,约莫十一二岁年纪,面黄肌瘦。
  “就是这个乞丐,在外面鬼鬼祟祟,他身上有个火折子,就是他放的火!”
  巡逻卫队的领队皱了皱眉:“说,谁指使你放火的?知道这多危险吗?”
  小乞丐似乎被巡逻队抓过很多次,已经混成了癞子:“我也不认识,是个外地人,对方给了我几个包子和钱,叫我把火折子丢到草棚上,说是这里只有书,没有人。”
  书局的伙计已经打过他一顿,越发生气:“你烧坏我们的书,知道害我们损失多少吗?这家伙不打,嘴里没实话!”
  “这么大的事,还是告诉老板吧。”
  ※※※
  天光大亮时,一辆奢华的马车稳稳停在书局门口。
  得到消息的花渐遇一行人,在众人无声而愤怒的眼神中,踏入惠民书局。
  花渐遇依旧是那身金银线刺绣的青墨色绸袍,手里一把竹骨扇,成熟英俊的外貌,看上去不像个富商,倒似一位风流潇洒的富家贵公子。
  此刻他脸上一贯从容的微笑收敛起来,变得沉着而严肃。
  在他身侧,还有一位年轻华贵的男子,一身玄黑云锦长袍衬得身量匀称高挑,面容俊朗至极,花渐遇恭敬地与之错开脚步,落后半个身位,不紧不慢为他引路。
  男人一双黑沉的眼瞳只是随意扫过众人的面孔,那股上位者的威压,就迫得人下意识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惠民书局的管事好奇地暗暗打量对方几眼,隐约听说过花老板背后还有一位真正的东家,似乎是朝中有人,却也不知是哪位大官少爷,或是宗亲子弟。
  这位幕后东家今日正好出来巡视产业,没想到偏偏挑中了这个节骨眼,真是倒霉。
  花渐遇看到火灾后清理完的存书棚,脸色有些难看:“损失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