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个人狼狈不堪,唯独一双眼睛,依然透着沉稳坚定的神光。
  他随手撕下一段布条,勉强扎住小退伤处,立在山崖边,举着望远镜往山下眺望。
  万幸的是,这场泥石流没有引起上游堤堰决口,持续时间也不长,若是他们没有在山上扎营而是停留在山谷里,很难说现在能不能逃过一劫。
  不幸的是,唯一通往山下的路,已经完全被泥土和巨石泥浆淹没封死,他们这这支人马被困在山上,根本无法下山。
  “陛下,我们有三分之一的人马跑散了,辎重也都丢掉了,没有干粮,光凭我们这点人,徒手清理道路,只怕七天七夜也来不及啊……”
  张束止同样是满身狼狈,双手和脸上满是泥印,他焦灼地望着萧青冥,懊悔之心恨不得把自己掐死,为何如此无能,将陛下陷入这种险境!
  萧青冥安抚地注视他,缓缓道:“派人收拢附近军马,充作食物,山里应该还有野果,和可以食用的野菜。”
  “挖一些坑,积攒雨水饮用,我们至少可以抗七日。”
  “舅舅还有叶丛他们,一定会回来救我们的。”
  可他们都去追击燕然残军了,根本不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啊……
  张束止欲言又止,勉强定了定神,转身去下令。
  待他离去,紧紧跟在萧青冥身侧的秋朗,突然在他面前半跪而下。
  秋朗亦是浑身透湿,黑衣包裹着他的脊背,挺拔依旧。
  他单手杵着长剑,低头看着对方渗着血的腿,闷声道:“陛下,让臣背您下山,这里地势虽险峻,但只您一人,臣可以做到!”
  萧青冥沉默片刻,忽而低低笑了一声:“秋朗,你跟随朕这么久了,在你眼中,莫非朕是会抛弃忠心耿耿追随朕的士兵们,自己独自逃命的君主吗?”
  秋朗霍然抬头,有些痛苦地看着他。
  萧青冥神色平静,目光淡然,仿佛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换做从前,秋朗绝对说不出这样残忍的话来,可是现在,残酷的现实摆在眼前。
  他喉咙干涩,艰难地道:“陛下……军人在加入皇家禁卫军的那一天,就注定要为陛下效死。”
  “再多人的性命,都比不上您的!”
  他几乎以祈求的眼神望着他:“让我带您走吧……”
  秋朗握着剑柄的手微微收拢,他已经下定决心,就算将萧青冥打昏,也要强行将他带走。
  萧青冥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神骤然转厉,沉声道:“秋朗听命!”
  秋朗一愣:“臣在。”
  萧青冥肃容下令:“朕命令你,立刻下山,把这里受困一事告知黎将军和叶丛他们,带兵回来救援。”
  “这里只有你武功最高,你独自一人离开是最快的,背着朕只会拖慢时间。”
  “还有,如果下游有村镇和百姓受灾,也不可以放任不管,必须组织救援。”
  秋朗皱眉,一脸焦灼:“不,臣——”
  “秋朗!”萧青冥沉下眼,眼神锐利,一字一顿,“这是朕对你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强制命令,不可违抗。”
  他顿了顿,注视着第一个,也是追随他最久的卡牌英灵,缓声道:“从今晚后,你自由了。”
  秋朗浑身巨震,瞬间双眼泛红,怔怔说不出话来。
  得到自由,不被任何人掌控,这是他最初的愿望,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被萧青冥兑现。
  萧青冥厉声喝道:“还不快去!”
  强制命令无法反抗,秋朗死死咬牙,看了他最后一眼,握紧长剑,转身飞奔离去。
  萧青冥注视他的背影在树林间快速穿梭腾挪,转眼就消失在雨幕之中。
  “陛下……”
  莫摧眉缓缓从他身后走来,他脸上没有了平时总是挂在眼角的笑意,默默盘膝坐在萧青冥跟前。
  萧青冥看着他,挑起眉梢:“你也——”
  他刚说两个字,就被莫摧眉打断了,他摇着头,忽而笑了笑:“陛下莫非也想将我赶走?报信的事有秋朗一人足矣,陛下身边,总需要留一个人守护的。”
  萧青冥没有说话,一直以来,莫摧眉都对他言听计从,这还是他头一次敢于违抗自己的意思。
  莫摧眉自顾自道:“其实我一直讨厌秋朗,因为陛下仿佛总是更信任他一些。不过今日,我总算赢了他一回。”
  萧青冥有些讶异。
  莫摧眉抬眼眺望不知名的远方,道:“不怕陛下笑话,臣最开始的时候,只想攀附权贵,出人头地,飞黄腾达而已。”
  萧青冥眉心动了动:“这是人之常情,不必为此羞于启齿。”
  莫摧眉收回目光,专注地仰望萧青冥的眼睛,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不知从何时起,实现陛下的命令,已经成了我们所有人的本能。”
  “陛下的愿望,变成了我们共同的愿望。”
  “一路走来,每每遇到困境,最后关头总是我们在依靠陛下。”莫摧眉轻轻叹了口气。
  “无论是燕然大军围城,禁军炸营,微服私访,还是拦河改道,或是这次决战燕然,还有其他很多很多事。”
  他舒展开眉宇,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唯独这次,换陛下依靠我们一回吧。”
  萧青冥心中一震,目光隐约露出动容之色。
  ※※※
  等待的时间,总是无比漫长而折磨。
  张束止派人寻来了附近所有的马匹,四处收集野果野菜,挖坑积攒雨水,每人每日只吃一顿勉强果腹。
  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疏通下山的道路。萧青冥身为九五之尊,也没有闲着,把裤腿卷起来,跟所有人一起,不停地弯腰搬土,徒手清理泥土巨石。
  被雨水冲刷过的山路掩盖了厚厚一层松软的泥浆沙土,没至小腿,地面湿滑,到处都是坑陷,稍有不慎,就可能失足滚下去。
  军士们身强力壮,前三天还能勉强在饿着肚子的情况下,轮换干体力活,到了四天第五天,大部分都已经失去了高强度劳动能力。
  第六日,几乎所有人都丧失了力气,只能靠在安全的地方尽量保存体力。
  到了第七日,附近能吃的野果都已摘光,飞鸟走兽绝迹,每分每秒都在煎熬,有的士兵饿极了,只能刨树根充饥。
  第八日。
  萧青冥靠坐在树下一块大石之上,静静闭目养神。
  天空早已放晴,西边渐落的夕阳留下最后的余晖,宛如一场悲凉的落幕,为他铺上最后的荣光。
  他突然很想念喻行舟,想念那个未破壳的孩子,想念那碗糖渍青梅,还有无数个夜里的亲吻和拥抱。
  萧青冥从来没后悔过什么事,唯独此刻,他忽然有些后悔。
  他总是埋怨喻行舟嘴硬,其实自己也不遑多让,时至今日,竟还没来得及好好跟喻行舟说一声喜欢……
  朦胧间,似乎有人在他耳边焦急地喊着什么,晃动他的胳膊,萧青冥皱着眉头,略微睁开眼。
  莫摧眉焦急地望着他:“陛下!醒醒,有援兵来了!您听——有声音!”
  萧青冥一愣,勉强支撑着起身,扶着树干站起来,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像是有无数人在说话,大喊,还有脚步以及搬运石块的撞击声。
  越来越近的声浪,传入每个士兵耳中,原本压抑沉闷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
  直到依稀能看见山路下一片乌泱泱的人影,正在卯足了劲向上爬,身后的士兵们骤然激动起来:
  “救援来了!我们能下山了!”
  那些奋力开山凿石,清理山路的身影,逐渐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众人视野里。
  叶丛率领的禁卫军在奋力挖土,黎昌麾下的雍州军在搬凿巨石。
  有自文兴矿场来的工匠和矿工,在组建滑轮和吊车。
  有来自儒城盐场的工人、荆州两岸的民夫挑着担子运送物资。
  山下,更有宁州来的女工组成的护工队伍,在白术的带领下熬煮药材和绷带……
  不知是谁激动地大喊了一声:“路通了!看见人了!找着陛下了!”
  那一小段被挖通的山路缺口,一下子涌上来许多身影,一双双手如同接力般,将救命的食物和水送上来。
  萧青冥一眼就看见了人群最前方那个熟悉的面容。
  喻行舟一身枣红色的官袍,沾满了脏兮兮的沙土和污泥,飘逸的广袖扎在手腕处,衣摆满是折痕,甚至不知怎么划破了一片衣角。
  脸颊边两缕鬓发凌乱地贴在颈项间,发髻更是歪得不成样,眼底全是青黑,不知多久没有合眼。
  他的视线在树林间来回扫视,最后蓦然一顿,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住萧青冥的脸,大步流星朝他走来,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用跑的。
  “萧青冥!”
  喻行舟猛地跨过最后一步,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不管不顾扑上去,死命抱紧了他,顾不上任何仪态,忘却了所有的礼节。
  他的胸膛在剧烈起伏,一颗心颤抖地仿佛要跳出胸腔,同样颤抖的,还有他近乎哽咽的尾音。
  “萧青冥……青冥……”
  萧青冥被他抱得快喘不上气,禁锢的力道像是要将他融入骨血一般,他只好把全身的力气都依靠在对方肩头,勉强站着。
  肩窝里隐隐感到一点湿润的凉意,他有些吃力地抬起手,慢慢安抚地轻拍喻行舟的后背。
  “没事了,我没事……”萧青冥的嗓音嘶哑得厉害,不住地重复着没事二字。
  喻行舟双眼发红,布满血丝:“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抚摸着萧青冥脸颊的手指无法控制地轻颤着,不敢触碰那些暗红伤痕,每一处都像割刮在他心口,钝痛难以呼吸。
  喻行舟声音沙哑发颤:“就算是黄泉路,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第145章 燕然臣服
  在众人的齐心协力下, 被泥石流覆盖的山路终于被挖开一条通路,白术赶紧带着护援队给伤患疗伤。
  萧青冥一身脏兮兮的黑衣,到处都是伤痕, 尤其腿上的伤口,还被雨水浸过, 白术卷起他的裤腿时,伤口红肿一片,瞧得他直皱眉头。
  喻行舟紧紧攒着他的手, 抿着没有血色的嘴唇,盯着伤口处不发一言。
  白术紧急处理过后,擦了把汗道:“幸好只是皮肉伤, 伤口也不深, 否则发炎的话那就糟糕了。”
  喻行舟将泡软的干粮掰碎,和着水, 一点点喂到萧青冥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