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相貌雅俊出众,爽朗清举,如今一身简洁的衬衫和长裤,有着不同于往日考究西装的雅淡感。
  就叶天卉所知道的,他三十八岁了,不过看起来保养极好,外人乍看也就三十出头。
  解放前,他是富贵少年读书破万卷,风姿绝艳,解放后他熬了几年辛苦,便来到香江,很快前往欧洲读书,之后自然一直养尊处优。
  他很幸运,是嫡生子,老爷子封建,重视这个,且他长相优渥,又在学术上有所建树。
  在叶家这种商人家庭,就缺那么一些书卷气,曾经获得过国际学术奖项的他自然是叶家的脸面,所以纵然他并不涉足家族生意,却地位超然,并不会被轻视了。
  这样的叶立轩,自然有高傲的本钱,他可以不为金钱烦恼,可以醉心于学问,他可以目无下尘。
  叶天卉的视线在叶立轩身上好一番打量,最后落在他的眼睛上。
  他有一双淡茶色瞳仁的眼睛,年轻时候应该如同那张照片上一般漂亮,就算年纪大了,曾经的惊艳沉淀下来,反而更添几分清雅风姿。
  不过现在,他明显休息得不好,眸底浮现着红血丝,并不多,但很明显。
  她的视线往下,看到了他薄薄的唇也透着干涩。
  极好,看来他这几天饱受折磨。
  叶天卉笑道:“叶先生,你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叶立轩用一种无法描述的眼神看着她。
  叶天卉一脸坦然,随便他看。
  叶立轩薄薄的唇动了下,终于开口:“我第一次见到你,其实是在张林记外面,你当时和朋友站在幕墙外面,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你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
  他用很轻的声音下了结论:“你的侧影某个角度,很像我的亡妻。”
  叶天卉笑了下,看着叶立轩,轻轻淡淡地道:“先生,换一种情景,我会觉得你这是一种拙劣的搭讪方式。”
  她托着下巴,很是玩味地看着他:“你见到一个小姑娘就说人家像你亡妻吗?”
  她的话是如此玩世不恭,以至于叶立轩眸中瞬间泛起无奈。
  他蹙眉:“你——”
  他顿了顿,才无奈地道:“你平时就是这样和长辈说话的吗?”
  叶天卉却笑道:“长辈?我家里哪有长辈呢,毕竟我只有一个不学无术得了脏病流落在外的大爷,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这么没有教养对不对?”
  这话一出,叶立轩的视线陡然射了过来。
  叶天卉却是混不在乎,散漫坦然。
  叶立轩下颌线紧绷,他死死盯着她,半晌后,终于用一种异样嘶哑的声音道:“对不起,我当时……误会了。”
  误会了?
  呵呵,可让她逮住把柄了!
  叶天卉自然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她笑了笑,继续道:“误会了?叶先生,请问你误会什么了?你误会我年纪轻轻上了你的车,其实是对你图谋已久吗?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只是和你说个话,你就把我赶下车!你思想有多龌龊,你有多自以为是,天哪!”
  她叹息:“你的亲生女儿想找你认亲,你竟然认为她觊觎你的男色!你——”
  她不敢置信地摇头:“这事传出去,你名声还要吗?”
  叶立轩眸底都是狼狈:“我的错,我承认是我的错。”
  叶天卉呵呵一笑:“你的错?你的错只是你误会了我吗?你在羞辱我,你在羞辱我的母亲,也是在羞辱你自己!”
  叶立轩还能说什么,他当时的误会是如此不堪,以至于把他直接打到十八层地狱遭受烈火焚烧都不为过!
  他只能压抑下情绪,承认道:“对,当时是我脑子有问题,是我想错了。”
  叶天卉:“你知道你把我赶下车的时候我有多难过吗?我孤身一人来到香江,看到一个像我父亲的人,人家却把我当成不三不四的女人,你知道这对我是多难堪的一件事吗?我下车后,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哭了十分钟,之后过去上班,我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叶立轩听得心中愧疚,无暇细想她到底会不会哭成这样:“对不起,我确实做得不好。”
  叶天卉:“我也不是非要抓住你一个把柄往死里打的人,所以这件事就先过了,我们探讨另一个问题。”
  叶立轩:“另一个问题?”
  叶天卉颔首:“来,你说一下吧,我在马路上跑,你在车里坐,你说你干嘛停下车让我上车?你该不会思想龌龊,对当时的我有所图谋吧?”
  她仰着脸,很是狐疑地道:“我当时不懂,只觉得你好心,现在想想,仿佛也有些不对劲呢?”
  叶立轩眼神无奈:“怎么可能,你这样说就是侮辱我了,我是那种人吗?”
  叶天卉淡淡地道:“哦,你没有?我一个十八岁小姑娘,年轻漂亮,你看到后,你就要载我一程,你竟然还要给我衣服穿,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呢,你说你,你竟然对你的亲生女儿有所图谋吗?”
  叶立轩太阳穴抽搐。
  他不明白自己怎么遇到这么荒谬的事,他的女儿竟然是假的,被人家偷梁换柱了,港剧的狗血奇怪剧情在他生活中真实发生了。
  而更荒谬的是,他竟然在向亲生女儿解释自己人品的清白,因为他在被亲生女儿审问。
  他按捺下情绪,勉强辩解道:“你……确实想多了,我当时看着你,你跑过来,我确实没多想,我怎么可能——”
  他但凡有什么不好的念头,也不至于后来误会了后就把她赶下去了。
  他突然不想解释了,陡然站起来,磨牙道:“我是那种人吗?你非要这么质疑我的人品吗?”
  他当时只是觉得她和自己女儿年纪相仿,看上去很美好,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想亲近。
  他怎么可能有什么别的念头!这种质疑太侮辱他了!
  叶天卉见此,淡定地安抚道:“你也不用太着急,我也不是非要冤枉你,没有就好。”
  叶立轩看着她那浑然不在乎的样子,突然意识到了。
  他微眯起眼睛,望着她道:“你故意的,你不过是想拿捏我,想让我对你愧疚罢了。”
  她只是要让他处于下风,抓住把柄对他进行道德上的打击和羞辱。
  什么哭得两眼红肿像桃子,什么担心他有所图谋,都是她的小手段罢了!
  这个女儿从来都不是什么软弱好欺的良善之辈。
  叶天卉笑道:“果然不愧是我的亲爹,你还是挺聪明的嘛,对,我就故意的,但那又怎么了,你不该愧疚吗?你不敢悔恨吗?你难道对我没有误会吗?”
  叶立轩:“……”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年轻的女儿浑身散发着蓬勃朝气,她明明生了一脸剔透纯洁的美好,但却藏不住那勃勃野心。
  这是他的骨肉,但却有着他无法理解的肆意不羁,她就不是可以用寻常思路来对待的孩子。
  他合上眼睛,又睁开,之后重新坐下来。
  叶天卉看到,重新坐下来的他仿佛已经逐渐整理好了情绪,至少不是那个被她激怒、被她逼到墙角的可怜爹了。
  他变得镇静起来。
  她想,这个爹好像在专业领域很有些成就,还获得了国外知名大学什么荣誉教授还是什么称呼,总之很出色。
  他智商很高,看来确实是很有天分的一个人。
  这种人自然也很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这么看着叶立轩,却见叶立轩抬起手,揉了揉眉心,之后,他终于道:“和我说说你小时候,可以吗?”
  叶天卉饶有兴味地看着叶立轩:“你想听什么?”
  叶立轩:“都行,随便什么都可以。”
  叶天卉身体微后仰,舒服地靠在那白色藤椅背上,之后她想了想,道:“我从小跟着养母长大的,家里很穷,经常吃不上饭,我四岁的时候就学会出去捡煤核,你知道捡煤核吗?”
  叶立轩颔首:“知道。”
  解放前,穷人家的孩子都会去捡,这是冬天的生计。
  他只是没想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女儿曾经经历过这些。
  叶天卉:“冬天我捡煤核,其它季节我就下水捉鱼虾,也会在街上捡碎纸片拾破烂,或者去天桥帮着那些老艺人打杂,反正碰到什么是什么,换了钱后我就偷偷在街上换吃的,然后留一部分钱回家上缴给养母。”
  她说的这些自然是半真半假。
  她确实挨饿,确实想弄点吃的,确实很辛苦,但是她自然也不是那被人欺负的,她从很小就知道了怎么以最节省力气的方式弄好吃的给自己,会偷偷攒钱藏好吃的,到了六七岁,她就已经收拢附近的孩子头,带着他们一起干活弄吃的。
  总之,她赶上年头不好,日子穷困,但也没那么惨。
  不过她当然罔顾事实,便不慌不忙地编着瞎话,看着叶立轩道:“后来被她发现了,她就打我。”
  叶立轩:“你是怎么发现你的身世的?”
  叶天卉:“她有一个关系很要好的朋友,叫胡翠云,这个胡翠云好像从小和她一起长大的,不过胡翠云离婚了,自己带着一个儿子过,她们关系很好,经常一起说话。有一天我在里屋缝衣服,因为我没动静,她们进屋后以为我出去了,便在那里说闲话,她们想让我嫁给胡翠云的儿子,说让我赶紧结婚,生个孩子,拴住我,这样以后就算万一有个什么风声传出去也不怕了,还说想起这件事就担心,生怕佛祖怪罪,不过想想她自己的女儿在香江享福,怎么也值了。”
  叶立轩拧眉,眸中隐隐泛起沉痛的怒意。
  显然他知道胡翠云,那也是他们家曾经的丫鬟。
  叶天卉看着叶立轩的反应,她对此很满意,她的话果然是有些效果的。
  她便继续道:“我当时也是吃惊,回忆下小时候的种种,想着我果然不是她的亲生女儿,之后我便格外注意,趁她不注意,翻她书信,竟然也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叶立轩:“你上过学吧?”
  叶天卉:“上过,学习也还可以,但现在大陆是没高考的,高考废除了,高中毕业后不少人都上山下乡了,我运气好,高二那年崴了脚,没去上学,早早就敲定了去工厂的名额,结果竟然避开了上山下乡。”
  叶立轩:“在工厂里做什么?”
  叶天卉:“就站在那里搞纺织,这活儿还行,待遇也好,工厂有食堂可以发饭票,过年时候还能发两斤肉票开开荤。”
  叶立轩听得这话,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两斤肉是什么意思?平时呢?”
  叶天卉理所当然地道:“平时当然不吃肉了!”
  叶立轩微怔。
  叶天卉惊讶:“过年时候才能吃肉啊,平时怎么可能吃!”
  关于这个,她倒是没编瞎话。
  确实没肉吃啊!
  但凡有肉吃,她还能忍忍,就不至于非跑到香江来受罪,又跑到他叶家门前当叫花子了!
  叶立轩显然并不是太能理解。
  他离开内地时候,也才建国两三年,那个时候北京城的富裕人家还保持着原来的生活水准,没有后续的种种举措,也没有那些运动和自然灾害,所以他确实没经历过。
  叶立轩抬起手来,揉了揉额,之后低声问:“你说你给我们写了信?”
  他的声音沙哑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