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盒底层铺了炭火用以保温,景长嘉随手拎了块五味杏酪鹅尝了尝。
  “温得太久,口感太绵。”他点评完毕后,干脆坐了下来,拿起碗筷慢慢吃了起来。
  而另一边,王公公步履匆匆地回到了勤政殿。
  刚走近勤政殿的大门,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人影退了出来。
  那是何清极。曾经的太子少傅,如今的文华殿大学士。
  “何大人。”王公公率先拱了拱手。
  “王大人。”何清极回了一礼,犹豫一瞬才又问,“王大人不在陛下身边,可是去了……”
  他挑眼看向了西边。
  王公公只笑着道:“何大人,陛下还在等我,我就先过去了。”
  他急着要走,何清极也不与他打眉眼官司,干脆直接道:“王公公,你我都知道现今朝廷唯一的要事是什么。陛下年岁尚小,太过心软,不知道有些事情不宜拖得太久。你既是陛下近臣,就该多劝诫陛下。”
  王公公不说话,只又一拱手,步履匆匆地进了勤政殿。
  杨以恒在东侧偏殿里看折子。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他也未叫人换水。
  直到王公公回到他手边,小心翼翼地给他换了杯温度适宜的温水后,他才端起杯子浅酌了一口:“他……云中郡王,过得还好?”
  王公公冷汗津津,只敢说:“郡王看着……颇为自在。”
  “他当然自在。”杨以恒轻笑一声,“你别把他当京里这些纨绔子弟,那些年他什么苦日子没过过,镇抚司狱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完这话,放下杯子沉吟许久,才又问:“你今日去见他,与他说了些什么,都细细说来。”
  王公公闻言猛地跪了下去。他先将自己与景长嘉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说了,才俯下身去以头贴地,哀声道:“陛下,是臣无能,劝不动郡王。”
  “断头饭?”
  杨以恒猛地起身,额头青筋直跳:“朕担心他吃不好睡不好,他偏觉得朕给他送断头饭?!好,好得很!”
  王公公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唯有冷汗不住地往外渗。
  杨以恒气得来回踱步,好半天才冷声问:“周贯容呢?他也没劝动?”
  “周大人……”王公公迟疑道,“情绪颇为激动。郡王让他……别去了。”
  “呵。看来他周贯容也没什么用。”杨以恒心情诡异的好了些。
  不是过命的朋友吗?不也一样没什么用。
  杨以恒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才问,“郡王与他又说了些什么?”
  王公公再次仔细讲来。
  虽然当时他退远了,但镇抚司狱安静,他又天生耳力上佳。因此景长嘉与周贯容的话,他也听得清清楚楚。
  杨以恒平静地俯视他的身影,直到王公公讲完,他才重新坐了回去。
  “可以死,不可以败?”杨以恒轻声道。
  “是。”王公公颤声说,“云中郡王他……却是这样说来。”
  “只是满足我一个要求,就是败吗?”杨以恒喃喃道,“明明以前,他什么都会答应我。”
  只是不让景长嘉离开,他就恨不得死了。
  可这皇城里困着的,难道只有他一个云中郡王吗?他身为天子,不也要被这座城困上一辈子吗?
  王公公闭着眼跪倒在地,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他既想死,我总要成全他是不是?”杨以恒冷静地道,“他既不可以败,那就去死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景长嘉,字无咎,年23,就快要死啦=w=
  第3章 异乡
  少年天子决定将景长嘉问斩,对朝廷来说着实是一件大事。
  一来他们陛下与景长嘉一同长大,有着非同一般的情谊。此时能狠下心将之斩草除根,已然显现出日后的铁血手腕。
  二来……则是景长嘉遍布朝中的“爪牙”。
  这个朝堂与景长嘉没有关系的朝臣太少了。他主持过开明元年的科举大选,还或是举荐、或是提拔了不少人才进京。
  可偏偏云中郡王不爱交际,他施了恩惠,却又与人家没多少交情。此时确定他要被问斩,与他有关的人一时间人人自危,竟没有多少人替他求情。
  拉扯了大半月的事情,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落响了尾声。
  杨以恒只觉心中一股邪气,发不出来又咽不下去,哽得他一甩袖子,直接退了朝。
  可这对何清极而言,却是个值得庆贺的喜讯。
  天子长大了,总要亲政。云中郡王手伸得太长,就该除去。在他看来,这是杨以恒成长为一个合格帝王的象征。
  是以众人散了朝,他便径直往勤政殿去,想要鼓励一番这个终于长大了的学生。
  景长嘉那边得到消息,倒是稍晚一些。
  给他带去消息的人也不是旁人,就是镇抚司狱的指挥使司蔺获。
  作为指挥使司,他带头违反律令,拎着瓶蔷薇露就去了景长嘉的牢房。
  那牢房光线暗淡,他提着一盏马灯走进,光线刺得景长嘉眯了眯眼。
  蔺获注意到了他的神色,抬手将马灯的光线调暗了,才又晃了晃手里的蔷薇露:“喝一杯?”
  “喝啊。”景长嘉笑着伸手,“开门。”
  “你这是住的时日久了,把自己也当个主人了。”蔺获嘴里不饶人,手中却已经开了锁,带着灯与酒进了牢门。
  他也不与景长嘉客气,找到稻草堆径直坐下,直接道:“陛下准备杀了你。”
  “让我好等。”景长嘉坐在他对面,“你今日过来,是给我践行?”
  “何清极高兴极了。”蔺获答非所问,“他是你选的人。”
  “这岂不正好证明我眼光好。他一心尽忠。”景长嘉敲了敲蔷薇露的瓶子,“杯子呢?”
  蔺获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两个杯子,郑重的斟满后,才递给景长嘉一杯。
  景长嘉一口饮尽,大笑道:“好酒!”
  蔺获没有说话,只再给他斟满一杯。
  蔷薇露口感清甜,余味悠长,是京中富贵人家们极爱的甜酒。因着不易醉人,也是高门大户请客做宴时常见的饮品。
  景长嘉喝遍了京中的蔷薇露,连宫中的都不及蔺获带来的这一瓶香甜清冽。
  他心中快活,酒又极为合口,便一杯接一杯的豪饮。
  蔺获安静的给他斟酒,直到酒瓶空空,他才扔开瓶子,问:“就这样了?”
  景长嘉端着酒杯眯眼笑看他:“什么?”
  蔺获垂了眼:“没什么。行刑那日我当值,不会送你。”
  “那就劳烦蔺指挥使派个人来,给我送一碗肉。”景长嘉将最后一杯酒饮尽,“免得那黄泉路上的孤魂野狗,见我一个人,还手无半两资产,便来吓唬我。”
  蔺获冷笑道:“你也会怕黄泉路上的孤魂野狗?”
  “怕啊。我怕极了。”景长嘉把酒杯还给他,“所以才特特找你要肉,好一同拿去贿赂它们。”
  蔺获冷笑一声:“无聊。”
  他夺回酒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镇抚司狱。
  景长嘉笑眯眯地与他挥手道别。
  短暂明亮过的牢房再次暗淡下来,景长嘉把被蔺获坐塌的稻草堆再次拢好,才又坐了下去。
  他呆呆地看着牢门,突然便觉得自己有些醉了。不然那些压下去的思绪,怎么又会纷纷冒出头来?
  就这样了?当然不是。
  他当然不是一开始就认命的。
  在察觉到杨以恒的心思后,他想过直接离开京城。
  他有钱、有兵,哪里去不得?
  可然后呢?
  他一走了之,杨以恒按得下这口气吗?以杨以恒的脾性,势必会满天下的抓他。他是决计不肯一辈子躲躲藏藏的过日子的。不想过这种日子,他又该怎么办,直接反了吗?
  景长嘉笑着摇了摇头。
  谋反两个字说来容易,可一笔一画的背后都是流血成河、尸堆成山。他若要为了一己私欲走上这一步,那他十四岁时执起的长枪又算什么?
  他在寒风朔雪里凝起来的脊梁,难道只是为了大将军荣耀不朽么?他若只是为此,又何必回到京城,又何必护住杨以恒。
  眼看着一切都在变得更好,他要为了一己私欲……去毁了一切吗?
  没意思。
  怎么想都没意思极了。
  他在十七岁的时候失去了所有亲近的长辈,大抵命中注定杨以恒也要来上这么一遭,让他在十七岁的时候,亲手手刃自己唯一的哥哥。
  就这样吧。
  景长嘉“哎哎”笑叹一声,仰头躺倒下去:“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漂流在异乡。”
  左右他已经在异乡漂泊了十几个年头,也不怕再多漂泊几年。
  ……
  处死一个罪臣,当然不用挑什么良辰吉日。
  以何清极为首的一众文华殿大臣们生怕夜长梦多,直接将行刑日定在了蔺获去看过景长嘉的后一日。
  那日风清气正,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