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长嘉闭着眼,他的手撑在门上没有收回。
  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火山正在压抑的喷涌:“让百姓有尊严的好好活,对一个封建王朝来说很困难。可蝼蚁尚且偷生,我们又凭什么为了一己私欲,让想活的百姓去死?”
  系统答不上来。
  经过它的计算,以宿主现在的身份,如果弘朝陷入战乱,它能获得一整个世界的海量能量。宿主也能出一口气。
  但这显然并不是他的宿主想听见的答案。
  “如果牺牲万万百姓,能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似乎听起来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但我们能么?”景长嘉问它。
  “我有我自己的追求。我想做霍奇猜想,想把空天动力系统研发出来,想让我的祖国成为世界科研中心。我担不起另一个世界的责任。”
  系统再一次觉得,景长嘉是个好奇怪的人。
  在它搭载的出厂资料里,似乎很少有人会认为能量来源世界是自己应该担起的责任。即便他们也在能量来源世界长久的生活。
  “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景长嘉低声呢喃,“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
  等景长嘉再次从梦中醒来,时间已经到了十二点。
  景家父母早已去了店里,杨恒在客厅里静音打游戏。听见门口的开门声,他将头一仰,搁在沙发背上说:“哥你醒了,那我热饭去。”
  景长嘉安静地看着杨恒。
  他实在和杨以恒生得很像。十五岁的少年人,也是记忆中杨以恒十五岁的模样。
  目光安静得犹如一汪深潭,杨恒被他哥看得一愣:“哥你怎么啦?我脸上有东西?我早上打扰你工作给你惹麻烦啦?”
  “没有。”景长嘉笑着走过去,揉了一把他的脑袋,“我只是觉得,我们家小恒是个很不错的人。”
  “那可不。有我这样的弟弟你要珍惜。”杨恒得意哼哼两声,“冰箱里都是舅舅昨天给你做的菜,都没动。我们俩对付一顿,晚上你就自己点外卖吧。”
  马上期末考了,老师们都很紧张。他吃了饭就急匆匆的回了学校。
  家里重归安静。
  景长嘉在沙发上独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去阳台练了一套剑法平复心绪。
  随即他站定收剑,走去书房将房门反锁、窗帘都拉上后,开口道:“系统,让我和杨以恒对话。”
  “正在锁定时空。”
  随着系统的声音,景长嘉眼前展开了一张电脑屏幕大小的虚拟屏幕。下一刻,勤政殿就出现在了屏幕之中。
  勤政殿的偏殿光线昏暗,白日里竟也紧闭着门窗。角落里的香薰炉似是灭了,唯有几盏烛火正亮着。
  靠墙的小塌上凌乱的堆积着一些奏折,人却不在。唯有床边有一个身着朝服的身影,那背景莫名熟悉,好像是太医院的院判。
  景长嘉眉头微皱,这模样看起来,杨以恒竟似像是病了。
  “……短短时日,多次……日后切莫动怒了。”
  老院判的声音隐隐传来。景长嘉安安静静的听着,没有出声打扰。
  直到那位老院判转过身,才猛地对上他的视线。
  老院判浑身一抖,连忙躬身一礼:“云中殿下!”
  这一嗓子犹如惊雷,他身后的人顿时站了起来。这一下景长嘉才发现,蔺获居然也在这里。
  他这位老朋友贯来冷漠的神色,此时却转为了阴郁。
  想到这里是勤政殿,景长嘉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他眉头微皱,冷淡地开口:“其他人都退下。蔺指挥使与王公公留下。”
  老院判迟疑地转头,就听杨以恒声音虚弱地说:“都退下。”
  殿内的人鱼贯而出,王公公贴心地关上了门后,才对着突然出现在室内的明瓦恭敬躬身:“殿下,您可算肯回来看看陛下了。”
  景长嘉平静地扫了他一眼,才对着蔺获露出一丝笑:“你看起来可不太好。”
  蔺获也笑了:“你看起来很好。”
  “寒暄话以后再说,正事要紧。”景长嘉冲他点了点头,才终于将视线放在了杨以恒身上。
  杨以恒看起来确实不大好。
  他双眼满是血丝,似乎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太有了。此时勉强撑着手坐了起来,面色却苍白得厉害。
  一见景长嘉视线转来,他就扯了扯嘴角:“嘉哥终于肯看我了。”
  景长嘉安静地看着他。直看到杨以恒不安地收起了所有表情,他才开口道:“王公公,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的好陛下都做了些什么,说!”
  王公公心中一惊,连忙躬身道:“殿下,这……”
  “说吧。”杨以恒无所谓地说,“你不说,我这位好哥哥就不知道吗?”
  王公公面露为难,神色哀戚地看着景长嘉。
  景长嘉不为所动。他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泡了杯茶:“王公公若是不肯说……”
  王公公头皮一紧,立刻道:“臣说!”
  可这话要说,却也不能直说。要说得委婉,要能粉饰太平。最好还能平息了云中殿下的怒火。
  可事实摆在那里,哪怕王公公说出花来,也改变不了分毫。
  增农税,改粮价,加徭役甚至妄图修一座捕雷捉电的通天塔……桩桩件件都听得景长嘉青筋直跳。
  王公公说完,紧闭上嘴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景长嘉看向杨以恒,实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发什么神经:“你和何清极费尽心思的除掉我,就是为了把这个好端端的天下给倾覆了吗?”
  杨以恒神经质地笑了一声:“谁让嘉哥说走就走。我若是不这么干,等得到嘉哥今日探看吗?”
  景长嘉面色一冷。
  “我在镇抚司狱时,曾经反省过。”
  杨以恒听到这话一愣。
  他以为景长嘉会骂他,或者会勒令他立刻废止那些命令。他完全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话。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他不安极了,他收敛了脸上的笑意,又挣扎着坐起了几分。
  “你到我身边的时候,已经快满十岁。在你七岁之前,先帝很溺爱你。后来一朝变天,你的地位也跟着天翻地覆。镇抚司狱里很安静,安静得足够我把这一生的每一处细节都仔细回想。”
  “所以我曾很认真的反省过,我是不是低估了这段经历给你带来的伤害。”
  景长嘉直视着杨以恒,把话说得很平静:“但我现在觉得,或许并非是因为这段经历。”
  杨以恒顿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
  “胡说!不是的!我是我母后的儿子!我是你的弟弟!”他几乎恐慌地冲着景长嘉喊,“嘉哥……我是你的亲弟弟。”
  “好,我的亲弟弟。”景长嘉缓缓颔首,“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杨以恒抿紧了嘴唇,不肯回答。
  “何清极这人,是姑母给你选的老师。我后来重用他,是看中他学识渊博又对你忠心。”景长嘉说,“吏部尚书周生德,是长袖善舞之辈。虽有私心,但也对得起他的名字。是个有公理德行之人。工部尚书虞德年……”
  “够了!”杨以恒突然开口,“嘉哥,你难得见我,便只想与我说这些?”
  景长嘉凝视着他:“那你想说什么?”
  杨以恒脱口而出:“你身边那个是什么东西!”
  “你问小恒?”景长嘉蓦地笑了起来,“你既知是难得一见,你不问政事,不问苍生黎民,你只想问小恒。”
  杨以恒也报以冷笑:“怎么,说不得?”
  “倒也无甚说不得。”景长嘉笑容不落,“那是我姑母所生的,我的亲弟弟。”
  王公公恨不能捂住耳朵。而蔺获惊得一怔,他的视线在景长嘉与杨以恒之间走了几个来回,到底按捺住了心中涌动的疑问。
  杨以恒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还是景长嘉亲口说出的答案。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如同白纸一般,立不稳的身体再一次的颤抖了起来。
  杨以恒抓紧了床沿,拼命的支撑着自己,可手却软得几乎快要撑不住。
  “……你骗我。”
  “我从不骗你。”景长嘉轻声细语,“承受不住也是你要的答案。”
  喉头腥甜抑制不住地从嘴角流出,杨以恒抹了又抹,依然抹不尽。
  “所以……”他埋着头,满嘴腥红地开口,“那才是真弟弟,我才是这个假的。所以你要为了他,杀了我……造反吗?”
  景长嘉轻笑了一声:“你这模样,我都要分不清你是在乎这个天下,还是不在乎这个天下了。”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又喊:“阿恒。”
  杨以恒猛地一震。
  他已有一年多未曾听见这个称呼。此时此景再听景长嘉这么温柔的叫他,他几乎都要撑不住的落泪。
  “你看看你这个朝堂。我何须杀你,又何须造反?只需放任你这般下去,这天下没几年就该易主了。”景长嘉安静地看着他,“这是我在北疆拿命拼出来的安宁祥和,你要亲手毁了它吗?”
  杨以恒猛地抬头:“嘉哥,我……”
  景长嘉放下茶盏,清脆的瓷器敲击声轻飘飘就打断了杨以恒的话。
  杨以恒呆愣愣地看着景长嘉,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可面对嘉哥平静的审视,他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他只能再次埋下头,用力咽下了嘴里的腥甜。
  他说不出话,可景长嘉却还有话要说:“但我依然觉得我也有错。我不该给你一个随便闹闹脾气,就会有人善后的错觉。”
  杨以恒预料到了什么,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我不会回来,永远不会。我有我自己的国家,更有自己的家人。”景长嘉说,“而你,如果担不起肩上的责任,百姓自然会选出新的人来承担。”
  “你要看着你拿命拼回来的国家倾覆吗?”杨以恒用景长嘉的话问他,“你……你舍得吗?”
  “舍得。”景长嘉毫不犹豫地开口,“我已经不是云中郡王了。我有我自己的国家。”
  不停颤抖的牙关似乎磕到了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