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田地、园圃以外,还有大片陂池水塘,与一座荒芜的后山。
  快到目的地时,雨又大了起来。
  “公子,要不然我们先找一个地方避避雨?”大雨刹那间便将少年浇了个透,柳润忙上前为他遮挡,“着凉可就不好了。”
  少年摇头:“没关系,不是马上就到了吗?”
  江玉珣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隆响。
  他下意识回头,突见大块碎石与泥土混在一起,轰隆隆自山坡滑落。
  甚至有树苗也被连根拔起,四处翻滚。
  “公子当心!”
  一个满身泥污,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猝然间自山坡滚了下来,重重地摔在了不远处。
  “那是谁?”江玉珣下意识问。
  “糟了糟了,”柳润低喃一声,不由紧张起来,“回公子的话,那是关在灵堂的奴仆。”
  “关在……灵堂?”
  “公子,您有所不知。这眼前奴仆,就是将军大人旧日部下,私下为他准备的,用来殉葬的人牲。”
  卧槽,殉葬?!
  江玉珣的呼吸,瞬间一滞。
  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在“周太祖灭神”前,凡是达官贵人,死后必定要杀几个奴仆殉葬。
  征南将军以军礼下葬,一切皆由部下操办。
  江玉珣明白,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原主父亲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竟然会在背地里做这种事。
  ……不过也是。
  巫、卜、殉、祭,存在千年之久。
  或许一心灭神的应长川,才是这个时代的异类。
  “在那里——”
  “他从山上滚下去了!!!”
  说话间,几名家吏已抄着刀棍,追了过来。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突然以同归于尽的架势,猛地向江玉珣所在位置冲来。
  一时间泥浆飞溅,混乱至极。
  按理来说,江玉珣应该躲开才是。
  可他却突然咬牙,丢掉雨伞,上前将少年揽在身后,厉声道:“都退下!”
  “……少,少爷?”
  看清是他,家吏们脚步一顿,心虚地将手中刀棍,默默藏在身后。
  “活人殉葬?将军从前,是这样教你们的?”
  江玉珣的声音,格外冰冷,穿透雨幕,清清楚楚地砸在了每个人耳边。
  “陛下有令,严禁巫卜殉祭。将军生前忠心耿耿,从不曾违抗皇命。可你们却在他死后,做这种事。若他泉下有知,定当以你们为耻——”
  山间狂雨乱点,模糊了视线。
  江玉珣只觉眼前这一切,无比荒唐。
  沉默间,有人忍不住嘟囔:“但是历来……”
  “历来?”江玉珣冷冷一瞥,“时异势殊。无论它究竟绵延了千年还是百年,都注定断绝在大周,断在此辈。”
  他声音不大,却在瞬间,压过了滂沱的大雨。
  世人早习惯了巫卜殉祭,直至今日仍觉得“灭神”,不过是天子一时兴起。
  可江玉珣却无比笃定,这一切终将成真。
  满身泥污的少年,一眨也不眨地看向江玉珣。
  目光不知何时,不再如死水般空洞、麻木。
  “砰。”
  长棍从家吏手中滑落,砸入泥土,终于打破这片寂静。
  江玉珣回过头,俯身问少年:“有没有摔伤?”
  “没,没有……”
  “那就好,”江玉珣松了一口气,“你叫什么名字?原本就在田庄,还是他们从哪里买来的?”
  说完,又捡起地上雨伞,撑在少年头顶,替他遮挡风雨。
  对方深深地看了江玉珣一眼,终于豁出去般咬了咬唇:“我叫顾野九,公子可以叫我阿九。”
  顾,顾野九?
  ……是我知道的那个顾野九吗?
  江玉珣撑伞的那只手,随之一晃。
  大周亡后,天下大乱,各路势力你方唱罢我登场。
  原本是特务机构的玄印监,也在此期间由暗转明,称霸一方。
  顾野九,就是未来的玄印监最高统领……
  所以说,历史上的顾野九,逃跑时并没有撞到自己,最终顺利逃出江家田庄,阴差阳错加入了玄印监?
  “我是……被人私下贩卖到这里来的,”顾野九突然深吸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地向江玉珣磕了三个响头,“公子,我爹娘还被关在那里,随时可能卖为人牲、用来殉葬!求公子救救他们!”说完,下意识抓紧了身边人的衣摆。
  他眸中满是祈求,显然是把江玉珣,当做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不等他开口,柳润先急了起来:“公子,别忘了,您还在禁足。”
  与“罚俸三年”不同,“闭门思过”只是个象征性惩罚。
  但无论如何,刚回家便出门,怎么看怎么态度不端。
  这个时候,家吏们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劝阻:
  “是啊公子,要是被陛下知道,可就不好了。”
  “……私贩人牲者,背后都有靠山。您是斗不过他们的!”
  黄豆粒大小的雨珠,噼里啪啦打向伞面。
  顾野九眼底的期待,一点点落了下去,抓着衣摆的手指,也渐渐无力。
  直至下一刻——
  “起来。”江玉珣突然松开不知何时紧攥着的掌心,扶着少年站了起来。
  他像没听到那些劝阻般,垂眸问:“还记得关你们的地方,怎么走吗?”
  “记,记得。”顾野九呆呆点头。
  江玉珣拍了拍他的肩,笑着说:“好,那就带路吧。”
  语毕,径直转身,向田庄外而去。
  “公子,您再想想吧,”柳润愣了一下,慌忙追赶上来,“贸然前往,与送死无异啊!”
  但江玉珣的脚步,却未曾停顿。
  开玩笑,自己怎么可能去送死?
  -
  昭都城郊,官道。
  快马自林间穿出,奔向龙辇。
  骑马的人手持令牌,一路畅通无阻。
  直至与龙辇并排而行。
  “……启禀陛下,征南将军旧部私购人牲,于今早送入了江家田庄。”
  来人的声音,穿过雨幕,传到了龙辇中。
  行动间,佩在腰间的玄色印章,也一道轻晃了起来。
  “人牲逃出灵堂,并在逃跑路上,撞见了江玉珣。”
  说着,用布绢拭净了装有书信的锦盒,再双手自窗送入龙辇。
  田庄内外风吹草动,江玉珣的一言一行,皆被记录在上。
  “杀了吗。”应长川淡淡道。
  他既是在问,江玉珣有没有处死人牲。
  也是在问玄印监,有没有杀江玉珣。
  《周律》规定,私杀人牲者,可处斩立决。
  无论江玉珣这个“鱼饵”多么有用,《周律》面前,也没有半分商量余地。
  “没,没有……他带了几名家吏,离开江家田庄,一路找到了贩售人牲之处,”说着,豆大的汗珠,便从玄印监额上冒了出来,“吾等只好跟上。”
  毕竟他们的任务,就是守在江玉珣这个“鱼饵”身边。
  龙辇内,应长川拆信的动作,不由一顿。
  自玄印监创立至今,他还是第一次,得到如此意料之外的答复。
  玄印监咬着牙继续:“贩售人牲者,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江玉珣此行,只带了几名家吏。吾等原以为他必死无疑,没有想到……”
  说到这里,玄印监忽然停了下来。
  应长川不知何时将书信放到一边,似笑非笑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