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船内未开窗,晨光被丝绢制成的窗棂滤得极柔。
  彩绘木屏、盘螭铜灯皆被笼在蒙蒙光亮之下。
  一时间似梦非幻。
  可是天子身上的气势,却未被削去半分。
  应长川垂眸的那一瞬,桑公公立刻低头屏住呼吸,端着木盆的手都不由轻轻颤抖。
  同时忍不住朝一旁的榻瞄去。
  晨光照亮了衿被上的暗纹,生出一阵柔光。
  ——这分明是陛下的衿被!
  桑公公深吸一口气,意识到什么的他立刻躬身弯腰,双手捧起木盆放至架上再硬着头皮把摆在漆盘上的盥洗用具放置指定地点。
  末了立刻噤着声退了出去,重新将舱门阖上。
  在原地缓了几秒后,方才一点点缓过神来。
  他朝走廊上的内侍官使了一个眼色压低,颤抖着声音说:“走,不用在这里守着了。”
  并赶在众人说“是”之前先抬起手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语毕便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带着人离开了此层。
  下楼后,桑公公终是没有忍住,咬着牙“啪”一声朝自己面颊上扇了一巴掌。
  他的动作将内侍官们吓了一大跳:“桑公公?”
  “公公,您这是怎么了?”
  “……可是御前出了什么差错?”
  桑公公没搭理他们,只顾咬着牙闷头往前走。
  过了半晌,他终于忍不住低声:“我今日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呢!”
  桑公公这辈子从未像此刻一般后悔过。
  ……
  没眼力见的桑公公走后,更没眼力见的江玉珣也终于有了些清醒的意识。
  他不自觉地用脸颊蹭了蹭衿被。
  接着朝内缩去,将自己闷在了被窝,只剩下鼻子还露在外面。
  这一切均落在了天子眼里。
  霜降早过,小雪将至。
  南地空气都透着渗骨的寒意。
  江玉珣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现在几点了?
  江玉珣下意识又往被窝缩了一缩,想要再赖会床。
  然而空气中的寒意却似小钩,顺着鼻腔于顷刻间把他的神智钩了回来。
  浪花朝船扑打过来,伴着“哗啦”一声巨响,被窝里的人终于猛地一下睁开了眼睛。
  ……要命,我好像还在楼船上!
  江玉珣的呼吸一滞,他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指,用尽全部勇气在眼前撩开一条小缝看了出去。
  楼窗内的光线并不明亮。
  但是对适应了黑暗的江玉珣而言,却有一些刺眼。
  他不由眯起了眼睛,顺着隔门的窄缝向内看去。
  几秒后,总算看清……
  身着玄衣的天子早已洗漱更衣完毕,在内舱翻阅起了奏报。
  江玉珣瞬间清醒过来,心脏也在这一刻跳到了嗓子眼。
  我怎么又睡过头了?!
  奇怪,按理来说卯时内侍官就该进来叫我起床。
  可是今天怎么没见到他们的踪影?
  江玉珣完全没有工夫去思考这背后的原因。
  就在他打算行礼认罪时,内舱的天子终于放下手中奏报,垂眸用微懒的语调轻声道:“今日百官绝事,不听政,无须紧张。”
  呼……
  听闻此言江玉珣总算松了一口气。
  甫一睡醒,他差点忘记回程时天子主要目的在于训练水师、楼船。
  除了相关将领外,忙了一路的文官们终于可以暂时休息一下。
  “是,陛下——”
  暂且放下心来的江玉珣连忙行礼,准备和往常一样离开此处去隔壁船舱更衣。
  但是他话还没说完,便又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江玉珣顺手拿起整齐叠放在床头的丝帕擦起了鼻子。
  然而嗅到淡淡的龙涎香的那一刻,他的动作便是一僵。
  明黄色的绢帛,在手中泛着浅浅光亮,一眼看去便不是凡品。
  ……完蛋,好像拿错了。
  这好像是应长川赠的那张丝帕啊!
  江玉珣小心翼翼地抬眸朝天子看去,试图将丝帕藏回手心。
  然而侥幸了不到一秒,便正对上了应长川的目光。
  江玉珣立刻放弃挣扎:
  “陛下,臣绝无意冒犯于您。臣身边没有合适地方放这丝帕,所以只好将它随身携带。昨晚更衣后,就顺手放在了这里……”江玉珣越说越心虚。
  御赐之物怎可真的用来使用?
  也不知道应长川看了会不会生气……
  “无妨,”天子重新将视线落回奏报之上,“既已赠予爱卿,如何用自然由爱卿说了算。”
  江玉珣总算放下心来。
  在这方面应长川似乎还真没有锱铢必较过。
  劫后余生他长舒一口气,忍不住笑了一下便抬手行礼准备出门。
  然而刚走到门边,应长川的声音竟又传了出来:“爱卿在笑什么?”
  “回禀陛下,臣方才在感慨陛下恢宏大度。”江玉珣回答的非常顺畅。
  楼船内舱,天子忍不住微微扬起了唇角。
  烟灰色的眼瞳里,也被晨光映得多了几分温度。
  走出船舱的江玉珣不由疑惑了一秒。
  笑一下都要问?
  奇怪,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关心臣子了。
  -
  和去的时候一样,南巡的船队停在了怡河入江处,一行人下船改走陆路回到昭都。
  相比去程,这一回花费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等一行人折腾到昭都时,周遭已是一幅山寒水冷的冬日画卷。
  接连下了一夜的雪如一张薄被盖住了山褐色的土地。
  天地之间一片素白,唯独田庄内新垦土地上栽种的小麦,在这个冬日冒出了一些可爱的绿芽。
  南巡回来后第一个沐休日。
  已经恢复元气的庄有梨,早早便来到了江家田庄。
  他一边在堂屋内烤火,一边回忆着南巡途中的经历感慨道:“我回家之后好好想了想,假如不那么晕船的话,还真是走水路更方便舒服,起码有的可以好好睡一觉,而且也不像马车那么颠簸。”
  江玉珣也不由伸了个懒腰:
  “大周多山,官道也要在山间曲曲绕绕,相比之下还是水路宽敞直接。等未来怡河修好后,从昭都便可直接坐船南下了。”
  “真好,”想到和北地截然不同的风光,庄有梨不由向往道,“现在我和爹均已去过东南三郡了,等未来说不定还能带娘亲一道去瞧瞧!”
  江玉珣随他一道笑了起来:“定然可以。”
  话音刚落,田庄内家吏的声音便从外传了过来:
  “公子,现在雪已经停了,您要看酒坊的话就快些去吧,当心一会儿又要下雪——”
  江玉珣随着他的话向窗外看去。
  方才还如鹅毛一般的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见状,庄有梨也不由眼前一亮:“我也想过去看看!”
  “那好,我们一起去。”江玉珣笑着拍了拍手,喝了一口热水后方才从屋内走了出去。
  寒风卷着细雪从眼前飘过。
  甫一开门,寒气就从屋外涌了进来。
  江玉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向后退了半步:“嘶……外面真的是好冷啊。”
  和他一起出来的庄有梨更是冻得直哆嗦:“还是夏天好!”
  今日江玉珣穿了一件“纩袍”,袍内里填满了棉絮,质地细软、做工考究,是达官显贵之家最常见的御寒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