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它创立数百年来的头一回。
  数百支蜡烛将位于聆天台最深处的祭台点亮。
  祭台上的血污与狼狈瞬间无所遁形。
  “……呸!商忧你若是有本事的话,便走出祭台到外面看看,”浑身是血的巫觋一边大笑一边疯狂怒骂着,“现在聆天台里里外外全是官兵,你的一言一行全在皇帝的监视之下了!你退让了这么些年,便退让出了个如此境地吗?”
  应长川不但以“江玉珣被掳”为由头肆无忌惮地在聆天台大开杀戒。
  甚至在那之后还光明正大地将官兵派驻于此,说是要“帮”司卜维持稳定,防止再有人生出二心。
  聆天台内原本站在商忧这边的巫觋们,虽然也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但是听了这番言论,心中仍难免生出芥蒂。
  死到临头,祭台上的巫觋说话愈发大胆:“商忧啊商忧,现在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在凭借此事,以朝廷之力排除异己了!”
  商忧没有说话,只顾擦拭手中法器。
  祭台之下,还跪着十几名正在浑身发抖的巫觋。
  他们口中不断念叨着:“饶命,饶命……”
  半晌后,商忧终于缓缓抬头,语气平静道:“巫觋大人,说完了吗?”
  话音刚落,祭台外传来一阵钟鸣。
  数百名身着浅灰色法衣的巫觋鱼贯而入。
  并与往常一样围绕祭台而立,伴着钟声戴上面具跳起了傩舞。
  这一次,众人的脚步格外沉重。
  祭台边的灯火摇个不停。
  手持法器的商忧缓步走上祭台,按照应长川当日的口谕,双手举起玉剑。
  祭台上,年老的巫觋的身体不由重重地抖了一下,颜色瞬间变得铁青。
  几息后,他终于伴着一阵浓重的血腥味厉声哀嚎道:“玄天无眼啊——”
  祭台边的傩舞也停了一瞬。
  耳边的哀嚎、鼻尖的血腥无时无刻不提醒他们:就算是巫觋,也有可能被送上祭台。
  聆天台已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样。
  -
  半个时辰过后,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自甬道内走了出来。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甫一出门院内的羚羊便四散而去。
  “司卜大人,当心着凉。”一名巫觋快步上前,为他披上鹿皮外袍。
  说完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商忧一眼。
  见他面色凝重,眉间满是躁意,那巫觋立刻低声骂起了江玉珣。
  谁知商忧的脚步忽在此时一顿。
  未来得及移入室内的茉莉,早已冻死在这场雪中。
  商忧低头看了一眼枯死的花枝,终于忍不住轻轻闭上了眼睛。
  聆天台能走到今天这地步。
  除了靠江玉珣外,也少不了应长川的配合。
  商忧忍不住回想起了大司卜死的那日。
  羽阳宫内戒备森严,风吹草动全在应长川的眼皮之下。
  身为当事人,商忧再清楚不过——
  假如由朝廷动手杀大司卜,不但会引起各方不满甚至反噬,更难得到聆天台上捐的白银。
  当日昭都羽阳宫内,是应长川绝对是故意给自己“机会”,令自己杀了大司卜的。
  除此之外……他更想借此事分裂聆天台。
  如今看来,应长川的目的早已达成了。
  商忧忍不住折断枯枝,继续向前走去。
  途经官兵驻守之处,商忧身旁那名巫觋瞬间闭上了嘴。
  二人沉默着在官兵警惕又戒备的目光注视下向前走去。
  刹那间如芒刺在背。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无声陈述着聆天台大势已去的事实。
  ……
  “商忧!你真的甘心吗?!”
  “你想忍一时,等到未来再光复聆天台!殊不知在皇帝眼中,这世上早已容不下聆天台的存在了,再退只能退向死路——”
  巫觋死前的怒吼,于此刻再一次浮现于上商忧耳畔。
  他的呼吸不由一滞,心跳也在这一刻漏了半拍。
  -
  官兵带着巫觋的脑袋游街示众。
  同在此时,近几个月来被关押在昭都玄印监驻地的邢治,终于被押到了仙游宫。
  襄台殿,门窗紧封。
  刚一进殿,看到周遭那五花八门的刑具,邢治立刻跪在地上哐哐地磕起了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知错了,往后绝对不再做贩售假酒之事!”
  他细皮嫩肉,眉眼纤长微挑,的确可称得上眉清目秀。
  但是却带着一身的纨绔之气,看上去便是个草包。
  邢治说着说着,忍不住抬头一脸哀求地朝玄印监众人看去:“对了,草民爹是宗正,这个你们知道吧?草民乃家中独子,大人们去找我爹吧,他一定会赎出草民的,多少钱都愿意掏!”
  他身旁的玄印监不由蹙眉,忍不住朝邢治看去。
  ……这位邢公子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草包败家子。
  大周有缴纳高额罚金避免刑罚的恩典,这是邢治如今能抓到的唯一救命稻草。
  襄台殿内本就空旷,邢治又哭又喊,刺耳的声音在殿内一遍遍回荡。
  他虽被关了几个月,但是早收到皇命的玄印监并没有对他用刑,哪用这样夸张?
  见他这样子,终有玄印监忍不住厉声喝道:“安静!”
  “是,是大人……”邢治立刻闭嘴。
  与此同时,襄台殿的殿门终于被人从外推开。
  玄印监统领齐平沙缓步走了进来。
  他站定后转身道:“把东西搬进来吧。”
  “是,大人!”
  紧随齐平沙之后,有玄印监抱粗瓷罐鱼贯而入。
  跪在地上的邢治忽然动了动鼻子,用力在空气中嗅了一下。
  这味道……是酒!
  邢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抑制不住兴奋地向背后看去。
  瓷罐被玄印监放在了地上。
  其中一人起身将一只碗交到了邢治的手中:“听闻邢公子嗜酒、好酒,今日这些酒都是邢公子的了。”
  说完便随手端起酒坛,眼睛也不多眨一下地为邢治满上。
  刹那间酒香四溢。
  邢治愣了一下,呆呆地将碗捧在了手中。
  烈酒价值不菲,有钱也难以买到。
  如今的自己只是一个阶下囚,怎配喝这些酒?
  邢治心中无比迷茫。
  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些酒是不是被下了毒。
  邢治虽未受刑,但这几个月来却没少见人死在自己眼前。
  他知道……玄印监想杀的人,从没有杀不了的。
  假如这酒里有毒,玄印监要自己喝自己仍得乖乖喝光。
  “……是。”邢治咽了咽唾沫,颤抖的手将酒碗捧了起来。
  末了闭上眼,视死如归地一口干掉。
  一口醇香如丝线一般从嗓子眼滑了下去,激活了麻木的味蕾,尾净余长、浓郁至极。
  邢治的眼睛瞬间亮得不像话,将刚才的事全都忘到了一边。
  “好酒,真是好酒啊!”
  玄印监接过邢治手中空掉的酒杯问他:“邢公子以为这酒如何?”
  说着又拿起另一坛酒,为邢治添满瓷碗。
  他动作格外大方,甚至有不少酒跟着洒在了地上。
  邢治实话实说:“清香四溢,比我在爹那里偷来的酒还要好百倍!哪怕它真是断头酒,喝过之后草民此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闻言,玄印监众人不由笑了起来。
  同时再将酒碗递到他手中:“尝尝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