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云殿前殿的大门缓缓敞开。
  江玉珣脱下狐裘交到内侍官手中,缓步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正在流云殿一角忙碌的众人齐刷刷地抬起头向他看来:
  “江大人,您看看除了丝帛、瓷器、幄帐以外,还要送什么东西去折柔?”
  江玉珣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并从他们手中接过礼单。
  而周围几人则忍不住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眼睛上,并疑惑地对视一眼……江大人的眼圈怎么有些泛青呢?
  前朝时,折柔不但屡次发兵侵扰,甚至还曾和亲逼贡。
  至今仍有一位公主留在那里。
  这两年大周与折柔还未撕破脸,仍保持着相对“和平”的关系。
  按照惯例每年元日的时候,朝廷都会为她备上一份厚礼,等到春季再派使臣北上送往折柔。
  江玉珣看了一会说:“不如再送些草药?”
  “好好!”江玉珣身边的人立刻记了下来,并极其恭敬地说,“折柔苦寒,是应该给公主殿下送些草药。”
  前去折柔和亲的公主封号“连仪”,今年大约四十来岁。
  她并非前朝公主,而是出生相对低微的贵族之女。
  按理来说,“连仪公主”是前朝封的与大周没有多大关系。
  这群官员之所以如此敬重她,既是因为其“公主”的身份,更是因为从血缘角度看,她还算当今天子的姨母。
  流云殿内极其热闹。
  江玉珣一边翻看礼单,一边核对备好的丝帛。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朝周围人问:“连仪公主这几年在折柔过得如何?”
  折柔并无史书传世,“连仪公主”仅在《周史》上留下了不到三行的记录。
  但江玉珣却有些好奇这位在折柔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前朝公主。
  她或许是现如今最最了解折柔的大周人士。
  见江玉珣问,方才记录药草的官员连忙抬头,为他详细介绍起来:
  “回江大人的话,折柔王统而不治,住在紧邻我大周的王庭之中。折柔大片草场、沙漠均被三王瓜分。前年冬季老折柔王崩于王庭,现在连仪公主已经是折柔的王太后了。”
  折柔王庭距离大周很近,因此虽每年都有使臣来往,但使臣也无法深入了解折柔。
  说着说着,另有一人凑上前来:“折柔被陛下打怕了,暂时不敢侵扰我大周,但仍在用和亲逼贡那一招对付西边那些小国。上一年我带人去了折柔一趟,其间还在王庭见到了西域各国送来的珍奇……”
  他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咬牙道:“折柔这些年愈发嚣张,甚至还将西域几国的皇子押在王庭为质……”
  听到这里,江玉珣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很是认真地问他:“请问大人,当年在王庭看到的珍奇都有什么?”
  曾去过折柔的那名官员也严肃了起来,他仔细想了想回答道:“金银珠翠、瓜果美食一应俱全。”
  江玉珣瞬间屏住了呼吸。
  果不其然!
  折柔贪婪至极,恨不得将臣服于它的西域小国内所有好东西都搜刮过来。
  若自己没有猜错的话,其中定有麦种。
  小麦原产于西域,那里的品种也更为多样。
  麦的营养价值远高于粟,若能在那里寻到合适的品种并推广开来,或许能够在短时间内提高大周百姓的身体素质。
  最重要的是单亩小麦可以养活的人要比粟米多多了。
  江玉珣不由攥紧了手中的礼单。
  大周的人口主要集中于北方,寻找麦种势在必行。
  他本想再问问对方有没有见过小麦,以此来确定一下自己的猜测。
  可是还未开口,桑公公的声音便自殿外传了过来:“皇帝驾到——”
  话音未落,应长川已经带着费晋原与庄岳来到了殿上。
  江玉珣正要行礼,忽然听到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他抬眸偷瞄便见,庄岳正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己的眼睛看。
  什么情况,都看我做什么?
  下一息,竟连应长川也垂眸看了过来。
  他犹豫片刻,忍不住缓声道:“爱卿昨夜未休息好?”
  ……应长川什么时候这么关心大臣了?
  难不成是因为过年所以心情好。
  江玉珣虽然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回陛下,是没睡好。”
  “为何?”
  随着应长川的话,一殿的人都将视线落在了此处。
  不是吧,问这么清楚做什么!
  以为逃过一劫的江玉珣当下再一次紧张了起来。
  虽说他早已丢脸丢出习惯。
  但大庭广众之下……仍是有一点点点的尴尬。
  应长川轻轻垂眸看向江玉珣。
  雪停了下来,泛着暖意的阳光顺着流云殿大敞的殿门肆意泼洒。
  为江玉珣的眼睫镀了一层浅浅的金光。
  他似有些不好意思地移视线。
  顿了几息后,尝试着压低声音悄悄说:“……臣可能是白日里想朝政想得太过入迷,昨天晚上,似乎一不小心梦到了陛下。”
  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忽然幽怨起来。
  不用猜都知道,这梦和黑眼圈都归功于应长川昨晚拽着自己闲聊。
  流云殿忽然静了下来。
  有微风卷着细雪轻轻地落在了牡丹微颤的花瓣上。
  说话间,江玉珣的眼睫轻眨。
  应长川原本虚悬在身侧的手,似乎再一次穿过时间,触到了那阵熟悉的酥痒。
  -
  不幸中的万幸。
  应长川没有当着流云殿内众人的面,问江玉珣具体梦到了什么。
  由于他压低了声音,统共也就周围几个人听到了这份大逆不道之语。
  尴尬了一会儿后江玉珣迅速调整状态。
  等到元日大宴开始的时候,他表面上已恢复得和往日没有任何区别。
  脸皮似乎是愈发厚了。
  ……
  傍晚,伴随着阵阵钟鸣,在仙游宫外等待多时的百官、勋贵及家眷,终于低头缓步踏入殿上。
  乐人奏响鎏金铜笛。
  如凤鸣九霄,顷刻间响彻整间大殿。
  桌案前珊瑚堆砌、处处珠玉。
  但哪怕是这些,也压不过牡丹国色天香。
  甫一落座,笛声还未停下,众人便趁皇帝还未来时对视起来,并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这是牡丹。”
  “是真花还是假花?”
  “我刚才偷偷摸了一下,好,好像是真的!”
  聆天台的巫觋们更是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难掩的惊恐。
  北风托起了殿内的纱帘,使之上下飘摇。
  乐人换了一首曲子吹奏,殿内又多了一阵琴瑟之音。
  巫觋扶着身着浅白色法衣的司卜缓缓落座。
  下一息,位于商忧左后方的巫觋抬眸看了殿上一眼,见皇帝还未到,终是忍不住偷偷侧身朝那牡丹嗅去……
  这一切都落入了商忧眼中,但他并未阻拦。
  与雍容华贵的外表不同,牡丹香味极其浅淡、轻盈,只有凑近才能闻到一些。
  那巫觋不由攥紧了手心,朝着花瓣深深一嗅……
  下一瞬,浅淡的香味便如丝一般,滑入了他的鼻腔之中。
  “啊——”
  巫觋瞪大眼睛惊呼一声向后退去。
  他努力压低了声音,但此刻流云殿上众人还是将视线朝这里落来。
  “……这,这不可能。”
  巫觋瞪大了眼睛,如见了鬼似地用手去拍打眼前的花瓣。
  面色铁青的另一名巫觋,连忙上前将他死死摁住,但他还是着魔般喃喃自语道:“玄天,玄天之意岂可违背……”
  就在这一刻,殿内的乐曲突然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