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麟军军营附近的荒地,皆被屯为农田。
  只剩下一处封闭的山坳仍保持着原状。
  寒风从垭口吹入山坳,这里的温度比别处更低。
  哪怕是背风处仍难抵寒意。
  不过半炷香时间,裸露在外的皮肤便已彻底僵麻,就连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江玉珣忍不住松开缰绳,朝着手心哈了哈气。
  元日节还没有过完的时候,丹师就已经试出了威力最大的火药配比。
  而后,少府立即赶工,制作出了第一批火器武器。
  今日便是试验这些武器威力的日子。
  想到这里,江玉珣便不由紧张起来。
  同样骑马立于不远处的薛可进看了江玉珣一眼,犹豫着开口说道:“今日实在太冷了,江大人不如先去营帐内休息一会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原本喜欢叫江玉珣“江公子”的薛可进,也逐渐改称他为“江大人”了。
  “谢薛将军关心,”江玉珣朝薛可进笑了一下摇头说,“我还好,等看完各类武器效果再进去烤火也不迟。”
  “……那好吧。”薛可进犹豫着将目光收了回来,“若江大人身体不适,定要第一时间告诉身边的人。”
  身为征南大将军旧部,薛可进一贯很关心江玉珣身体。
  “会的,您放心吧。”
  江玉珣话音刚落,山坳间的风雪忽然小了不少。
  他余光看到,薛可进的表情在这一刻突然紧绷了起来。
  见状,自己也在紧张的江玉珣不由开口安慰起了身边的人:“今天是火器第一次试验,成功与否都是……正常的,薛将军不必如此紧张。”
  “不紧张,”不愿在晚辈面前露怯的薛可进还在嘴硬,“我只是……今日穿太厚,热得慌而已。”
  他话还没有说完,几十匹马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不远处。
  士兵的声音被冷风刮到众人耳畔:“启禀陛下,投石机已经备好——”
  薛可进立刻安静了下来。
  江玉珣也在这时努力调整呼吸,眯起眼睛向山坳另一边看去。
  不远处,有士兵用烧红的烙锥,烙透了包裹着火药的球壳。
  在风雪的间隙,骑马立于投石机下的应长川缓缓抬手。
  下一息,士兵撤走烙锥,用尽全身力气一刀砍断了投石机上的绳索。
  马背上,江玉珣咬紧牙关,并攥紧了手中缰绳。
  同在此刻,他身边的薛可进额间甚至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砰——”
  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空之音,巨大的被烧得通红的铁球飞向半空,覆在火球外的油纸熊熊燃烧,在瞬间灼化了雪与冰。
  江玉珣的心也随铁球一道高高地悬了起来。
  他不由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敢眨地向前看去。
  铁球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并于落地的刹那发出巨大的一阵砰响。
  “轰——”火焰燃了起来。
  哪怕提前遮住了耳朵,江玉珣所骑的战马还是不安地在原地踏步,同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
  火焰于野地上熊熊燃烧,随着剧烈的爆炸声,以铁制成满是尖刺的“蒺藜”便自火球内炸出。
  于顷刻之间刺向周边几十匹马的足、腿之上。
  “成了,成了!!!”薛可进当即忍不住高声道。
  “火器”的研发高度机密。
  哪怕是在军中知道的人也并不多,此刻他们全部聚集在这小小的山坳之中。
  “万岁!!!”
  “他日折柔定将彻底败于我大周火器之下!”
  薛可进与服麟军将士们的眼睛,瞬间通红一片。
  服麟军随应长川征战南北,不知与折柔交过多少次的手。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故友死于折柔的铁骑之下。
  见试验成功,山坳之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就连风雪也被这阵声音震得大了起来。
  然而紧张到极致的江玉珣,脑海内竟有一刹那的空白。
  他耳边忽然“嗡”了一声,周围人的欢呼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火器真的成了?
  寒风夹杂着粗粝的雪花朝着江玉珣刮来,顷刻间便带走全部体温。
  旁人忍不住伸手去挡,但他却如不知道般继续呆坐在原地。
  江玉珣的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大半年时间过去,如今的大周已经走上了一条与历史不同的道路。
  但是“周、柔之战”却始终似一柄悬剑,挂在江玉珣的头顶。
  时常令他不安、焦虑。
  直到这一刻,寒风卷着火药的气味将江玉珣包裹。
  几个月来笼罩在他心中的阴霾,终于消散了些许。
  那场直接拖垮大周的恶战,似乎也不再那么凶险……
  “江大人!我去看看马匹——”
  直到薛可进转身朝他欢呼,并打马向山坳之间冲去,江玉珣终于缓过神。
  “好,薛将军。”
  语毕,江玉珣慌忙俯身用手抚摸战马的脖颈,安抚起了它的情绪。
  “江大人!这‘蒺藜火球’的威力果然惊人!”说话间,士兵已经合力将方才摆在山坳间的马抬了过来。
  ——这并非真马,而是由木架、稻草制成的假马。
  江玉珣随之下马去看,同时忍不住第一时间询问:“威力具体怎样?”
  “您看!”士兵一边说一边撩开稻草向江玉珣展示“马”腿上的伤,“小腿处的木骨,已经被铁蒺藜彻底削断!大腿处的蒺藜也没入了一大半。那火球爆炸时产生的威力,果然不是人力能及的。”
  他的语气都因为激动而变了调。
  自多年前大败于应长川手中后,折柔便开始养精蓄锐。
  任谁都能看出,未来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等待着大周。
  可是火器的出现,却令他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袭玄色劲装身披黑色狐裘的应长川也自山坳另一头走了过来。
  他身上沾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与龙涎香混在一起,竟无比和谐。
  应长川并未下马,仅垂眸看向人群中央的假马。
  几息后,他再将视线落于江玉珣身上,并眯了眯眼睛问:“爱卿以为除了火器外,攻打折柔还需再做什么?”
  江玉珣不由转身向应长川看去。
  听到天子的话,众人皆安静下来努力思考这个问题。
  还需要什么……
  想到这里,江玉珣不由轻轻摸了摸自己手边的战马,再郑重行礼道:“回禀陛下,臣以为更需提前训练己方战马,尽可能使它脱敏。”
  应长川挑眉道:“此话怎讲?”
  “马这种动物极其容易受惊,今日实验前臣已经用布料遮住了马的耳朵,但它还是露出了焦躁不安的情绪。一场爆炸尚且如此,到了战场上遇到接二连三的爆炸与重响,马匹的状况定然更加糟糕。”
  江玉珣的话音一落,周围人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别说是火器了,如今距离“马镫”的诞生还没有过去多久,这个时代的骑兵尚且稚嫩非常。
  此前主要指挥步兵的将军们,在江玉珣提到这里之前,都没有清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应长川缓缓点头,垂眸朝新任命的太仆看去:“韩大人记下了吗?”
  被点到名的太仆连忙起身行礼:“臣记下来了!今日回昭都后,臣定立刻着手研究此事。”
  “蒺藜火球”内除了“蒺藜”以外,还有沥青、干漆、麻茹等物。
  火球炸开后,里面这些东西就在地上剧烈燃烧了起来。
  山坳中间的风雪渐弱,说话间大火终于缓缓地熄灭了。
  太仆话音落下后,应长川方才点头,再次驱马向着山坳间走去。
  江玉珣拢了拢衣领,犹豫了一下也随他一道向前而去。
  ……看他表情便知,驯马脱敏一事,应长川绝对早就已经想到了。
  可他却不主动提起,反点自己来当众说出。
  想到这里,江玉珣的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应长川的行为,看上去好像是在帮自己于军中立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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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在山坳间折腾了大半日。
  等离开这里回往服麟军营的时候,已经是当日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