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自己真被吓得狼狈逃窜,这事不出几个月就会传遍折柔。
  说不定还会被记载在史书上,被人嘲笑几千年……
  这种人他可丢不起!
  除此之外……
  曾几何时“周”对江玉珣来说是一个无比遥远的年代。
  然而从踏入折柔地界,听到陌生语言的那一瞬起,“周人”这个身份竟忽然狠狠地烙在了江玉珣的心间。
  “若我是一个人来,自然可以躲。但是代表大周出访的使臣怎么能躲?”他轻声道。
  “是,是……”江玉珣身旁的官员愣了一下,连连点头。
  碧色衣摆上的灰尘被江玉珣拍打干净。
  他展袖笑着回头向众人看去:“走吧,不要让殿下久等了。”
  空地上的灰尘还未散尽,江玉珣的身上已纤尘不染。
  这群官员并非专职“外交官”,全是少府手下的官吏。
  然而此刻,他们却突然明白了江玉珣话里的意思。
  “是,江大人——”
  王庭的空地上没有任何欢迎的仪式,只有零星士兵守候,与鹰鹫在空中不断盘旋。
  但大周的使臣们却腰背挺直、目光坚定,一步步向王庭中阔别大周二十载的连仪公主走去。
  ※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年多时间不见,汤大人的风姿愈发从容了。”
  折柔没有大周那么多繁文缛节,江玉珣等人行完礼后,身着红裙的连仪公主便自屏风后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她先笑着朝众人回礼,末了就将视线落在了最为面生的江玉珣身上。
  连仪公主略微好奇地朝汤一蒙问:“汤大人,你身边这位是?”
  说话间,江玉珣也抬眸朝着前方看去。
  连仪公主今年四十出头,但保养得当的她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
  她虽处于折柔王庭之中,但身上穿的依旧是大周服饰。
  连仪公主是应长川的姨母。
  想到这层关系,江玉珣不由仔细看了她两眼。
  公主身材高挑五官明艳……然而除了同样烟灰的瞳色外,两人的五官似乎没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见到来人,汤一蒙连忙上前行礼道:“回公主殿下的话,这位是江玉珣江尚书,同时还在陛下身边充任侍中。”
  连仪公主没忍住重复了一遍:“侍中?”
  她的语气疑惑中还有几分震惊。
  应长川连杀三名的侍中的“战绩”,显然早传到了远在折柔的连仪公主耳朵里。
  猜到她在疑惑什么的汤一蒙赶忙解释道:“江大人很受陛下器重,为我大周社稷之臣。”
  “能受陛下器重定然不是一般人,”连仪公主有些意外地看向江玉珣,过了一会才仰头瞧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时间不早,先来用午膳吧。”说完便笑着将众人邀入帐内。
  “是,殿下。”
  与大周不同,折柔人实行“合餐制”。
  连仪公主身边的女官将众人带到了幕帐背后,那里铺了一张摆满金银器皿的地毯。
  待公主落座以后,众人也随她一道围坐在了地毯之上。
  路上耽搁得有些久,他们寒暄了几句便用起了午膳。
  使臣之中似乎只有江玉珣一个人是头一回来折柔。
  担心他不知道该怎么吃,随连仪公主一道和亲的女官细心介绍道:“江大人,碟里盛的是奶酪,您可直接将它泡到碗里来用。”
  “谢姑姑提醒。”江玉珣连忙点头。
  折柔与大周语言不通,社会风气也迥然不同。
  连仪公主一边用午膳一边笑道:“折柔人吃饭直接上手抓,二十年来我始终无法适应,干脆就不入乡随俗了。”她话语里似有淡淡的遗憾。
  汤一蒙忙说:“您永远都是我大周的公主,吃穿用度自然是要与别人不同。”
  此行他们还带了烈酒,说完汤一蒙便叫人把酒打开为连仪公主斟满,并让江玉珣为她讲起了这酒的由来。
  说话间,王庭外又吹起了大风。
  正午过去后,周遭似乎也不再那么热了。
  连仪公主轻抿一口,眼眸随之一亮:“我从未尝过如此烈的酒。”
  接着又喃喃道:“香味醇厚甘美,果然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江玉珣笑着向她说:“烈酒有许多不同的品类,公主殿下刚才尝的只是其中一种。此行我们为公主备了一车烈酒,往后有空您可以一坛一坛地尝过。”
  来之前他便听汤大人说过,连仪公主性格爽朗外向,虽是异族女子但仍在王庭中混得如鱼得水。
  折柔贵族喜好宴饮作乐,隔上几天便要欢聚一次,公主向来不会缺席。
  自己准备的酒并不是让连仪一个人喝的。
  而是等她邀其余折柔贵族,甚至西域人士一道品尝。
  连仪公主似乎明白江玉珣的意图。
  停顿几息,她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道:“江大人有心了。”
  -
  或许是因为见了故人且又喝了些酒。
  午膳将要用完时,连仪公主不禁感慨起来:“我来折柔的时候陛下似乎才三四岁,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爹娘,就连兄弟姐妹都已全部故去。”
  她停顿半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如今我在这世上,竟只剩陛下一个亲人。”
  微风吹起她的长发,被好好藏在云鬓下的灰白发丝,兀地露了出来。
  二十年岁月到底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或许是在折柔待久了,连仪公主说起话来要比中原的皇室贵族直白许多。
  她捧起金盏,停顿一会后突然问:“说来我一直好奇,陛下如今是什么模样了?”
  下一刻,众人竟齐刷刷地将视线落在了江玉珣的身上。
  等等……看我做什么?
  你们难道没有见过皇帝吗!
  不等江玉珣把问题抛给别人,连仪公主竟然也回眸朝他看来:“江大人既是侍中,应当最熟悉陛下不过。”
  被点到名的江玉珣只好把手中的奶酪放回盘里:“回公主的话,陛下如今——”
  身为大臣并且还想继续混下去的江玉珣,自然要在这个时候夸夸应长川。
  但是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可恶,这也太难了!
  心理阴影颇深的江玉珣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幕帐。
  确定应长川不会突然冒出来后,方才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努力组织语言:“陛下如今气度不凡、成熟稳重、从容自若,呃……处变不惊。”
  天知道江玉珣有多努力,才挑出这几个褒义却又不过分夸张的词语。
  听闻此言,连仪公主不由蹙眉。
  江玉珣还以为她是嫌弃自己敷衍,不料下一刻竟听到……
  “成熟稳重么……”喝了不少酒的连仪公主忍不住笑了一下,“果真是二十年过去了,我离家的时候陛下还与沉稳没有半点关系。”
  江玉珣:“!”
  在连仪之前,历史上的和亲公主个个终老异乡。
  或许是觉得自己再也回不到大周,连仪公主说起话来也没有什么顾忌。
  其余几名使臣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接话。
  但喝了两杯酒的江玉珣却忽然挠心挠肺起来。
  他忍不住攥紧手中的酒盏,并好奇道:“公主何出此言?”
  连仪公主轻抿一口烈酒,以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我来折柔前养了只白猫,陛下常来我院里看它。”
  ……应长川竟然会对动物产生兴趣?
  江玉珣不由疑惑了一下,不过想想他那个时候的年纪,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
  “那猫极喜欢吃肉,往常我都是放开了让它吃的。可是陛下一来,却总喜欢用肉吊着它。等它张口的时候再将肉高高抬起,让它咬一口空。”
  想到过去的事,连仪公主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难掩的笑意。
  江玉珣似乎也随着她的讲述回到过去,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一幕。
  “他因此被猫抓过几次,身上还留了疤痕,却怎么也改变不了逗弄的习惯。”说完连仪便颇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江玉珣:“?!”
  虽然有些离谱,但的确是应长川小的时候能做出来的事……
  见他表情古怪,公主忍不住问:“江大人可有什么疑惑?”
  江玉珣顿了一下,随口扯了个话题道:“回殿下的话,臣从未见过疤痕,故而有些惊奇。”
  他以为话题可以就此终结,不料误会了他意思的连仪公主,竟然仔细回忆了起来。
  “这……时间过去太久,我也有些记不清了那疤痕落在何处了,”喝了些酒她略为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口建议道,“江大人若是好奇,回去后自可以去问问他。”
  开玩笑,这是可以问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