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天子始终守在屋内。
  不但没有离开床榻半步,甚至未曾阖眼。
  直到天色渐亮,第一批棉衣与帷帐也经辰江送至桃延郡境内。
  应长川方才离开此处前去处理朝政。
  -
  棱平县县衙,重兵把守于前。
  日光照化了屋顶上的积雪,泛着寒气的水滴挂在屋檐下,一副将落未落的样子。
  见此情形,候在屋檐下的人立刻上前,趁着它凝为冰前抬手将它打散。
  “……启禀陛下,臣所押之船内共有帷帐百顶,小型帷帐内可容三到五人,大型帷帐内能容十至二十人不等。如今已经全部卸船,暂存于溪口城城郊的渡口处。”
  身着银甲的中郎将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于将第一时间向天子汇报物资调运情况。
  应长川一边翻看奏报,一边缓缓开口道:“帷帐留三十顶在棱平县,其余全部送至溪口城。”
  他目光幽深,面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与平日里的样子完全不同。
  负责押运物资的中郎将说话也不由小心了起来:“请问陛下,棉衣是否也留三成在棱平县,七成送至溪口城?”
  棱平县县衙内未备炭盆,此时正是正午融雪的时候,就连吸到鼻子里的空气,都带着难以忽视的寒意。
  可是跪在地上的人却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忍不住小心翼翼地瞄了应长川一眼……
  奇怪,桃延郡的形势虽然不好,但陛下领兵打仗这么多年,比这更糟糕的情况不知见了多少。
  为何偏偏今日气氛变得如此紧张?
  应长川不由蹙眉:“棉衣全由——”
  他下意识想说“全由江尚书调配”,然开口才想起江玉珣今日不在这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应长川已经习惯了他的存在。
  天子顿了顿说:“第一批棉衣以棱平县为中心,分给桃延驻军。其余按照老、青、壮的顺序分给郡内百姓。”
  “臣遵旨!”中郎将立刻行礼退出县衙。
  灾时的物资调配,无异于一场战争。
  大周的精锐之师在此时显示出了超乎寻常的能力。
  不到一日,桃延郡驻军就备齐了稻草,并将其捆扎成被。
  棱平县城内所有建筑物的屋檐,也被统一清理干净。
  江玉珣在果园里说的那番话,正以最快速度传遍全郡。
  棉衣分发下去以后,棱平县附近驻军迅速前往果园,第一时间设法补救。
  与此同时,官道两边的岗哨的官兵,也肩负起了维护道路的工作,以保证桃延郡郡内道路畅通无阻。
  在军中历练了多年的应长川,用最短的时间就安排好了所有物资。
  然而面对着手里写满了字的奏报,他的心中却总如缺了什么般空空落落……
  棱平县县衙建于前朝,勉强称得上坚固。
  县衙房屋暂未有倒塌的痕迹,但是每间屋内却只开了一扇小窗,大白天仍需要蜡烛来照亮。
  半晌未剪的烛火还在燃烧,不时生出噼啪声响。
  烛光弱了不少,奏报上的文字也变得模糊不清。
  天子拿起烛铗起身走向灯台。
  ——就在剪短灯芯转身走回桌案的那一刻,应长川忽然看到了一道长影。
  他的影子被落地的烛台照得格外长。
  此时正随着火光一道轻轻地颤动,硬是被空荡的屋舍,衬出了几分寂寥与伶仃。
  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今日他的身边少了一个人的存在。
  -
  棱平县内空旷之处,支起了一顶顶帷帐。
  厚重的毛毡隔绝了帐外湿冷的空气。
  相比起冰冷的砖瓦,柔软的帐顶更不利于积雪化冰,清理起来也更简单。
  只需用木棍轻戳帐顶,就能在第一时间将积雪抖落。
  原本挤在学堂内的百姓第一时间迁入帷帐之中。
  棱平县周围两县的百姓,也被集中安排在了这里。
  帷帐中央的空地上支起了几口大锅。
  水刚烧开,厨师便将淘好的杂米倒了进去,刹那间热气氤氲,烟火满街。
  不多时,锅内又“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泡,杂米的清香越来越重,惹得众人垂涎欲滴。
  棱平县全县房屋倒塌大半,就连县衙的厨房都塌了一角。
  如今家家户户只得将锅支在屋外做饭,而住在学堂和帷帐中的百姓,则每日两次来粥棚中打饭。
  闻到米香,有百姓忍不住咽了咽唾沫:“粥还有多久好啊?”
  “别急!”厨师一边搅动大锅,一边高声道,“再过一盏茶时间!”
  柴火燃烧生出一阵热气。
  衣着较为单薄的百姓索性围在锅前不走,一边取暖一边等待着待会杂米粥。
  ——锅内的米虽有软有硬、有甜有淡,味道说不上太好,但对于年几前还吃不上饱饭的桃延百姓而言,已好得不能再好。
  除了他们以外,此番随天子来棱平县的官员也没有一人敢开小灶,全都规规矩矩地在此处等粥。
  自入冬以来,棱平县还从未如此热闹过。
  “项太医!”远远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庄有梨飞快地朝他招起了手,接着小心翼翼地挪了过去,“阿珣现在如何了?”
  听到他的话,周围两名郎官也跟着凑了上去。
  太医一边拍打身上的细雪,一边轻声说道:“吾等方才已经为江大人冷敷过伤处。他背上的肿胀已逐渐消散,预计今日就能醒来,庄大人不必太过忧虑。”
  庄有梨松了一口气:“那他头上的伤呢?”
  “江大人头上的伤并不严重,还请您放心。依我看江大人之所以昏睡一日还没有醒,除了外伤外还是因为他天生体弱,且最近一段时间又有些过分操劳。”太医一边哆哆嗦嗦地搓手取暖一边说。
  “也是……”想到江玉珣自小就不怎么好的身体和近日的麻烦事,庄有梨不由点了点头,“他还是趁此机会好好休息一下吧。”
  听到这里,其余人也跟着一道点起了头来:“对!今日之事我们处理便已足够,江大人能多休息就多休息一天。”
  昨晚下了一晚雪,今日白天却难得放了晴。
  然而这对桃延郡而言却并非好事。
  太阳晒化了地上和房顶的积雪,如今四处都是积水。
  如果不尽快将这些水排走,那么等再过几个时辰天气变冷之后,它们又会于第一时间凝结成冰。
  趁着中午天热,没有棉衣的百姓也自发出门清扫积水。
  除此之外,冬季田地内虽然没有水稻,但是仓内却堆满了粮食和种子,这都是来年的希望,绝不能有半点闪失。
  庄有梨等人也趁这个时候骑马往来于棱平与周围几县,检查各地粮仓有无漏水、渗水的情况出现。
  幸运的是,棱平本就多雨,粮仓的防潮做的也比其他地方更好。
  今早他们检查的几个粮仓都安然度过了这几天的冰灾。
  说话间锅内的粥也已煮熟,揭盖后瞬间热气腾腾。
  饿了大半天的庄有梨闻到香味后立刻过去打了一碗,并一口气吃掉大半。
  在填饱肚子的同时,他又一次想起了还在病中的江玉珣。
  “对了太医,一会我们可以去看看阿珣吗?”庄有梨一边就着腌好的冬菜吃粥,一边对太医说,“顺便再给他带点吃的?万一他一会儿突然醒来岂不是要饿肚子了?”
  “庄大人说得对!”庄有梨的话提醒了众人,又有一名与江玉珣较为熟悉的郎官凑了上来,“我们先给他备好饭,若是冷了的话再用热水温温便好。”
  谁知听到他们的话,刚才还在好好吃饭的太医竟被呛了一口,并猛地咳了起来:“咳咳咳——”
  “怎么了项太医?”
  太医一边摆手一边说:“别,众位大人不必担忧,江大人那里什么都不缺。”
  “怎能不担忧?”庄有梨放下碗筷认真道,“他昨日摔得那么厉害,我们这些同僚于情于理都应该去看看。”
  “是啊!”
  “项太医您就不用管了,我们下午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一会大概看江大人一眼便离开县衙,定然不会打扰到他。”
  项太医慌慌张张地向后看了一眼,确定周围百姓都在锅旁取暖后,他终于放下手中的饭碗,压低了声音对他们说:“各位大人,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刚才说话的郎官还在疑惑:“那是什么意思?”
  众人皆一脸迷茫,但是看到太医古怪的表情,庄有梨却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不妙!
  阿珣那里绝对有问题。
  他突然放下碗筷,转身挡住了几人的视线:“算了,太医不让我们去,我们就不去打扰伤员了,说不定阿珣马上就醒来了呢?”
  然而庄有梨的话还没有说完,不明所以的太医已将底交了出来:“实不相瞒,陛下还在江大人那里!诸位大人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说着说着,就连没有亲眼看到昨日那一幕的太医心中也觉有些古怪。
  陛下不但昨夜一直守在江大人身边,今日处理完公务后竟又第一时间去探望,甚至命人备好了饭食……
  他何时如此体贴下属了?
  “哈?”郎官一脸懵逼道,“陛,陛下在江大人那里?”
  昨日那一幕再次从众人心底里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