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几天时间没见,江玉珣便觉他又瘦了不少。
  “倒是童大人您不休息一下吗?”
  童海霖摆了摆手,“哎,最近开始回温,桃延日夜的温差更大了,我们更要时刻紧盯着防止管道、房屋起冰……”说着,他突然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一张图纸,献宝似的平摊在桌案之上,“看我这几年所做之事!”
  “……这是,”江玉珣看了一眼便立刻认了出来,“桃延郡的塘浦河网图!”
  童海霖忍不住咳了几声,末了喝了一口了热茶道:“江大人果然懂行!”
  江玉珣小心拿起图纸,对着窗外的光亮仔细看了起来。
  当初南巡的时候,接到这个任务的童海霖一口气连画了好些天图。
  江玉珣原以为一开始的兴奋劲过去后,他便会降低速度。
  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此刻自己手中这张桃延地图上,竟已密密麻麻布满了线条,形成了完整的农田水系!
  ——它规整而宏大,堪称壮观。
  童海霖不但规划好了所有水利,甚至还单独用朱笔色标注了“疏积排涝”过的农田,与凿好的沟渠。
  见江玉珣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童海霖不由一脸骄傲地抚须道:“桃延郡这地方天高皇帝远,今年冬天之前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我一没事做,便骑着马四处探查、画图,不知不觉便将这图画好了。”
  说着,他还伸出能动的那只手在图上轻点起来:“几条水道的交汇处也按照江大人所说那般留了空,未来可在此地修建城镇。”
  江玉珣不由轻轻点头:“未来桃延郡人口陆续增多,百姓只需按照此图逐一扩建、开垦。”
  “是啊……”童海霖喝了一口茶,“那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后的事喽。”
  说着,江玉珣忽然发现童海霖似乎特意空出了些许土地:“童大人打算将这些地方留作何用?”
  对面的人垂眸看了一眼图纸,末了笑着说道:“这个啊,是留给后世的。江大人不是说桃延养蚕缫丝、养鱼培虾大有前途吗?如今虽还未到这一步,但我们可得先给后世留好地盘啊。”
  这几年来江玉珣一直与童海霖保持着书信往来,并在信中透露了自己对桃延期待。
  他原以为童海霖不会太过在意自己的话,没想到对方竟将那些建议全部记了下来,并且专程预留了土地。
  身为一郡之首,童海霖比江玉珣想象的更加在意这片土地。
  ——不但在意它的今天,还在意它的未来。
  “童大人实在是有心了。”江玉珣发自肺腑地说。
  “咳咳咳……举手之劳!”
  见童海霖还在咳嗽,江玉珣立刻为他斟满了茶。
  一口气喝完一大杯后对方这才缓过神来:“咳咳,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找江大人还有一事。”
  江玉珣一边为对方倒茶一边问:“什么事?”
  “……桃延虽然靠南,但冬天也没有那么好过。我听说棉花也可在南方种植,不知桃延有没有机会广泛栽种?”说着,童海霖还特意在地图上指了起来,并一些不确定地说,“这几个地方你看可不可以试试?”
  屋内的烛火照亮了脸上童海霖的沟壑。
  此时的他已习惯了处处为桃延着想。
  童海霖的话与江玉珣的想法不谋而合。
  “自然可以!实不相瞒,我在来桃延的路上就已经想过这件事了。”
  童海霖当即追问道:“具体怎么说?”
  聊到这个话题,江玉珣的眼睛也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不过在那之前他先卖了个关子:“童大人应该知道昭都附近在种新麦吧?”
  “当然知道!”
  从前的桃延每年都要“休耕”一段时间。
  如今依靠着水稻秧播技术的广泛推广,水田的施肥、除草、整地也变得更加容易,百姓已经开始连续栽种水稻。*
  但在江玉珣看来,桃延这片土地还有更多值得尝试的耕种方式。
  “以我所见,桃延的高仰之田内,皆可以试着‘稻麦复种’或是‘稻麦共存’。”
  “稻麦……”童海霖不由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此时江玉珣的后背还在隐隐作痛,但说到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他已经完全将伤抛到了九霄云外:“对!童大人可以仔细算算,早稻和冬小麦的时间完全不同,正好能够利用时间差来复种。”
  童海霖不由仔细数了一数:“的确是!”
  江玉珣认真道:“小麦与棉花生长要求差不多,那些可种麦的高仰之田,自然也可播种棉花。”
  历史证明,无论是“两棉一稻”的套种方式,还是“稻麦复种”都非常适合桃延这片土地。
  除此之外还有粮豆、粮菜、麦棉与稻蔗套种等等的方式可以尝试。
  “你等我一下!”童海霖越听越兴奋,“我得找个纸笔,把这些东西记下来。”说着他便起身朝书架看去。
  然而还不等他离开座席,童海霖竟又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
  这一次童海霖咳得格外重,甚至一边咳嗽一边缓缓地跪倒在了地上,受伤的手臂也随着他的动作一道抖了起来。
  江玉珣被他的动静吓了一跳,连忙找来丝帕递了上去:“童大人可还好?您稍等一下,我现在就去叫太医过来诊脉。”
  “咳咳,不,不用!”童海霖突然起身拦住了江玉珣,“不必如此大费周折。”
  动作间,江玉珣忽然看到童海霖的嘴角竟有一抹猩红,他的心当下狠狠一坠:“……您这是?”
  眼前的人不但外表变得格外苍老,身体也早已不如从前。
  “咳咳,老毛病了,”童海霖的声音有些沙哑,“太医也有看过,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许是年纪到了吧。如今桃延的雪还没有停,我还是低调一些为好。”
  说着他便将沾了血丝的丝帕收了起来,偷偷藏在了衣袖之中。
  “好了江大人,”童海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可定要拉着你将桃延的事说个清楚。谁知道我们下次再见,又该是什么时候了……”
  在这个年代,童海霖的年纪的确算得上大了,但看到对方打着夹板一脸沧桑的样子,江玉珣却还忍不住鼻酸。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以掩盖自己的失态。
  童海霖也在此时抚须念叨了一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穿上我们桃延的棉衣?”
  农具早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推广开来。
  百姓用最快的时间摆脱了往日“刀耕火种”的生活。
  一座座岗哨镇守着官道,越来越多的人走近学堂,不但学会了官话,且还开始识字、读书。
  桃延郡的塘浦河网系统已经逐渐成形,百姓正自大周的角角落落迁往此地。
  未来的水乡泽国,正一点点展现他的风采。
  江玉珣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茶杯。
  ……但是沧海桑田之变,于人的一生而言还是太过缓慢。
  -
  此次物资皆由北至南调运,无论是规模之大还是路程之长在历史上都属空前。
  大周通讯并不方便,对朝廷与各地驻军而言,此事无异于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
  应长川桃延与本地官员也因此变得格外忙碌。
  身为太守的童海霖这几日也住在县衙之中。
  和江玉珣一道用完饭后,他方才在手下官员的搀扶下小心回到了房中。
  童海霖前脚刚走,后脚随行太医便过来向侍从吩咐道:“江大人今日状态好了一些,背后伤处也可以涂药了。你们一会儿记得在屋内多放几个炭盆,把门窗全部关紧,当心别让江大人着凉了。”
  “是,大人!”
  江玉珣肩背上的瘀青有些重,要想尽快恢复至不耽搁行动的程度,必须用药活血化瘀而不是干等着让它自然好。
  说着太医便走来向江玉珣行礼道:“还请江大人先做准备,再过一炷香的工夫吾等便会带药过来。”
  此时侍从已经端来烧红的炭盆放至屋角,并上前检查起了窗缝。
  房间内一点点热了起来,说完这番话后太医便行礼离开了江玉珣的住处。
  ……
  江玉珣伤在背上,太医口中的“准备”便是要他早早换上轻便的衣服,以便涂抹药膏。
  他穿越后还没有被人如此照顾过,但上辈子曾去医院调整过肩颈的他对此接受良好。
  也不知古代太医和现代医生哪个手法比较更好?
  想到这里,江玉珣甚至忍不住期待了起来。
  等房间内逐渐回温之后,江玉珣便脱掉外袍仅穿一中衣在屋内活动了起来。
  距离太医过来还有一段时间,他先小心翼翼地拽松衣带,接着站在铜镜前起了自己的伤处。
  伴随着手下的动作,衣领松松垮垮地自江玉珣的肩上滑了下去,长发随之一荡,露出了蝴蝶骨上因不曾见光而显得格外白皙皮肤。
  “嘶……”衣料滑过皮肤的瞬间,江玉珣的身体便因疼痛而轻颤起来。
  他的伤主要集中在肩背上部,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痕迹,看上去格外恐怖。
  一眼看去,就连江玉珣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他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伤处。
  痛感再次蔓延,刚才还在默默比较古今医生手法的江玉珣忽然后悔了起来。
  背后的伤口单是碰一下就这么痛,上药又该是什么滋味?
  ……要不然再等两天?
  他放下手指把头发拨回了背后。
  就在江玉珣犹豫着要不要去找太医的时候,耳边已然传来一阵敲门声,人似乎提早来了。
  “稍等片刻!”他随手拉了一下衣领,接着便快步朝着门边走去。
  江玉珣一边为屋外的太医开门,一边忍不住道:“我的伤处碰起来还有一些疼,要不然再——”
  厢房原本紧闭的屋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江玉珣顺着那道小缝向外看去。
  看清门外人的那一刻,他瞬间将没有说完的话全部咽回了肚子。
  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出现在了江玉珣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