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延郡下雪和结冰的速度变得愈发快。
  热闹了没几天的街道又一次冷清了下来。
  幸运的是,在无数女工的赶制之下,最后一批棉衣终于赶在化雪前制成,并分发于百姓手中。
  从周围几郡调运来的炭火,也补上了取暖的缺口。
  无数人咬牙协力,桃延这一劫终有了渡过去的迹象。
  停泊许久的楼船也在这时起锚,继续向南而去。
  ——冰灾虽然严重,但是幅员辽阔的帝国,每天都有无数事务等待处理。
  虽然还想多与童海霖聊上几句,但江玉珣一行人却不能在此逗留太久,以免浪费太多时间。
  ……
  好不容易来南方一趟,烁林郡是一定要去的。
  越过丰岭后,气温陡然升高。
  被一座座小丘包裹的烁林郡,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布满了春意。
  今年的年过得格外晚。
  此时丰岭以北的桃延尚且天寒地冻,而丰岭之南的烁林郡,百姓已经开始整地准备播种。
  与沼泽变沃野的桃延郡不同,烁林的一座座荒丘已经在这两年多的时间内变为了整齐的梯田。
  再过不到一个月时间,海沣稻便会遍布原野。
  到那时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相比起上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烁林郡的官道修得愈发平稳开阔。
  除了岗哨以外,官道两边的村落也更加密集。
  无数因饥饿而无家可归的流民回到故土,重新在这里繁衍生息。
  烁林郡百姓在山丘的高处修建了一座座储水的“熟烫”。
  百姓用它在雨季的时候蓄水,到了旱季便从高处放水灌溉整片梯田,既简单又方便。
  除此之外,一些人口较为密集的地区,也出现了专门用来提水灌溉的水车。
  不只有稻田,大片大片的茶园也出现在了小丘半腰。
  “江大人!”
  “江大人来喝茶——”
  江玉珣刚走到茶园,便被一群小孩团团围住。
  不等他回过神,已有人直接从家里提着茶壶跑了出来:“江大人,喝我家的茶!我家的茶是从百岁茶树上采下来的,味道与其他茶叶都不一样。”
  说着他便踮起脚尖,双手捧着茶壶向江玉珣的手中塞。
  江玉珣笑了一下,赶忙将茶壶接了过来。
  不等品尝,他便认出了眼前这个孩童:“……你是,阿喜?”
  几年前流民怀中那个饿到四肢纤瘦、肚子鼓胀的孩子,竟已在不知不觉中长得这么大了。
  刚才还着急捧茶的小孩,脸瞬间变得通红通红。
  他没有想到江玉珣竟然还记得自己,一瞬间羞涩起来,“是我江大人!”末了又小声道,“您尝尝茶怎么样?”
  周围人目光中满是期待。
  闻言,江玉珣便在他们的注视下接过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果然香甜——”
  阿喜一个劲儿地点起了头:“这些茶是送给克寒贵族的,喝起来柔和浓郁!若是江大人感兴趣的话,还可再添些鲜奶一道煮煮。”
  如今的烁林郡百姓,多已通过“注音”学会了官话。
  周围这群小孩说起话来,更是没有半分烁林口音。
  时隔几年再次来到烁林,江玉珣最直观的感受便是——在郡内行走时,自己身边再也不必带译官了。
  见他喝了茶,另一个小姑娘也如想起了什么般拽了拽江玉珣的衣袖,并怯生生地仰头说:“江大人,当年第一批茶饼早虽就运往克寒,但还有一小盒留在这里给您备着。您一会儿离开茶园的时候,千万记得带上。”
  江玉珣当初告诉他们,制成茶饼的黑茶非常经得起放,存上十多年都不会坏。
  于是他们便将制好的第一批茶存在了这里,并等着江玉珣来亲自尝。
  “定然,”江玉珣轻轻揉了揉孩子的脑袋,一边向前走一边笑着对她说,“我一会便与诸位大人们一起尝尝。”
  说话间,烁林忽然下起了小雨。
  带着冷意的雨滴云间斜斜落下,如丝线连接着天地。
  “哎呀,下雨了!”
  孩子们立刻用手捂住了脑袋。
  “……江大人,快来房间里避避雨吧。”小女孩拽着江玉珣的衣摆,一脸担忧的提醒着。
  “好。”江玉珣轻轻点头,并收好茶盏随他们而去。
  孩童们簇拥着江玉珣走向屋内。
  将要进门时,江玉珣突然忍不住回头朝北方看去。
  大片大片的乌云聚于山巅,遮住了太阳和碧蓝色的天空。
  ……那是桃延郡所在的方向。
  江玉珣的心忽地一坠,忽然生出了些许陌生的酸涩与恐慌。
  ※
  应长川向来注重军事,每到一个地方必先察看军务。
  此行虽然仓促,但到了烁林郡后,应长川仍在第一时间于太守娄倬正的陪同下到了军营中去。
  天子不在,其余事务便自动落在了江玉珣的手中。
  今日这场雨不但来得突然,且短时间内没有停的迹象。
  江玉珣在花园待了一会后,便打着伞回到了首邑。
  此时不过下午四五点的样子,但天色已在阴云的遮蔽下变得漆黑一片,一时间竟然难分昼与夜。
  江玉珣刚踏入太守府,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江大人,当心!”玄印监的声音在背后传了过来。
  江玉珣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让出了一块空地。
  快马越过门槛直直地奔向了太守府内,如一道黑色闪电消失在了他眼前。
  只留雨水飞溅,重重地砸在了江玉珣的衣摆上。
  雨还在“噼里啪啦”向伞面上砸,织成一道雨帘隔绝着雨伞内外。
  江玉珣眯了眯眼睛方才认出,来人是负责送信的驿官。
  “……怎么如此着急。”
  江玉珣下意识攥紧手中雨伞,当即跟在驿官背后快步向府衙而去。
  “大人当心伤处!”
  “您背上的伤还没有好——”
  跟在背后玄印监被他吓了一跳,连忙快步去拦。
  然而江玉珣不但没有放缓脚步,反倒是越走越快。
  他完全不顾地上的雨水,等到了屋内时衣摆已经湿透了大半。
  “江玉珣江尚书到——”
  伴着“哐”一声重响,府衙的大门忽地敞了开来。
  不等江玉珣跨过门槛,半跪在地上浑身湿透的驿官已猛地转身向他看来。
  青铜烛台上的灯火被吹得明明灭灭。
  空气中皆是潮湿与冰冷的气息。
  此刻屋内站满了人,但却没有一个人说话,周围静得有些吓人。
  庄有梨背对烛台而立,江玉珣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屋内的气氛过分古怪。
  夹杂着水气的寒风从屋外而来,瞬间吹灭了几支烛火。
  屋内骤然一暗,驿官愣了一下,连忙转身向江玉珣行礼:“下官韩发云,见过江大人——”
  江玉珣刚才走得太急,背上还未痊愈的伤痛处又泛起了隐痛。
  “不必多礼,”江玉珣把雨伞放到一旁,攥了攥手心缓步走了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一边向韩发云点头,一边轻声问,“韩大人此行可是有急事要报?”
  开口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正在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
  在岗哨制度的影响下,大周的驿站体系变得愈发完备。
  此次南行,每隔几天便会有驿官送信,以便皇帝掌握天下大事。
  但是在此之前,江玉珣从未见过有驿官如此狼狈。
  ……看到眼前情景,他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春雨愈大,窗外突然传来一阵惊雷。
  闪电在刹那之间照亮了大半座城池,远处的碧海也跟着泛起了冷光。
  屋中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
  韩发云顿了一下,突然重重地跪在了地上,膝盖触地声处“砰”一声重响。
  他颤抖着用双手捧起奏报。
  沉默片刻,终于狠狠地咬着牙说:“回江大人的话,桃延郡太守童海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