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道的重点便在于多与天子联系,与他走的越近越好。
  但他却怎么也没想到……江玉珣竟和应长川近到了如此地步。
  江玉珣赶忙摇头:“没有,世伯不要胡思乱想。”
  “那你呢?”庄岳又叹了一口气,神情也变得有些沧桑,“你是喜欢陛下的人,还是喜欢天子的身份?”
  庄岳虽官拜九卿,但是出生于底层的他说起话来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田间只有他和江玉珣还有庄有梨三个人,庄岳索性直接问了。
  听到这里,刚才还在脑补奇怪画面的庄有梨终于担忧地看向江玉珣 。
  江玉珣则在此刻攥紧了手心。
  他明白庄岳的意思。
  “皇帝”这两个字自带刺眼的光环。
  在庄岳看来,年岁尚轻的自己很可能分辨不出喜欢的究竟是应长川这个人,还是他那无法令人拒绝的身份。
  江玉珣本应该回答庄岳的问题才对。
  但听到这里,他的鼻间突然一酸。
  自己与应长川的关系如此特殊。
  若庄岳不是真心把自己当做家人看待,那么他知道这一点之后只会欣喜若狂,并叮嘱自己小心保持这段关系。
  可是庄岳却在第一时间提醒自己,一定要看认清内心的想法。
  春风吹过田野,带来一阵草木的清香。
  庄岳的这番话忽然让在这个世界漂泊了好几年的江玉珣生出了难得的归属感 。
  ——他在这个世界早已有了家人。
  江玉珣还未回话,先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见状,向来最听父母话的庄有梨不由着急道:“爹!你别这样给阿珣说话。”
  庄岳也意识到自己语气稍有些生硬。
  他移开视线,朝着麦地中央看去:“你这个年纪,就算是分不清喜欢的究竟是什么也正常。但切记,陛下身份特殊,你千万不能将他当做寻常人看待。免得……”
  免得想要脱身时难以脱身。
  还不等庄岳话音落下,几人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水声。
  清澈的河水顺着长渠而下,涌入了麦田之中滋润了干渴半春的田地。
  不远处正是平行于怡河修建的大型灌溉渠。
  如今直接开挖而成的灌溉渠已经投入使用,宽约六丈的灌溉渠两边布满了窄窄的长渠。
  这些长渠如毛细血管一般包裹着怡河平原,滋养着大片大片的平整麦田。
  长渠最宽处虽还不到一尺,但其中却设有闸门、闸墩与闸槽。
  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小小的闸门上还装了可以升降的木质闸板,不远处的农户正通过这道闸板控制着灌溉的流量。
  这样一来,既能缓解旱情,也能避免大水漫灌淹死麦苗。
  最重要的是可以将每家每户的灌溉时间分隔开来。
  眼看河水将要漫上田垄,庄岳终于无奈转身:“走吧,浇水之后土壤墒情就会变好,田间也没什么大事了,你先回仙游宫去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情吧。”
  说着他便迈步向官道走去。
  然而还不等庄岳彻底走下田垄,一直没有说话的江玉珣忽然伸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袖子。
  “世伯,”江玉珣认真地看向庄岳,他深吸一口气无比郑重地对庄岳说,“我分得清楚。”
  已经跳过刚才那个话题的庄岳愣了一下:“分得清什么?”
  “……分得清喜欢的究竟是‘皇帝’的身份,还是他这个人。”
  自己并非这个时代的土著,对“天子”不存在任何天然的敬畏。
  应长川在自己的心中,从来都不是“陛下”而是“应长川”。
  ※
  朝廷广纳贤才,不拘一格。
  越是“新奇、前所未有”之物,便越是受到重视。
  来自大周各郡的能工巧匠与各行各业的人才,已经在昭都附近彻底扎下了根,更有优秀者获得了封赏和官职,完全不受身份与出身的影响。
  受此影响,百姓们也于生活中钻研了起来。
  除了习字、识数以外。
  擅长种地的百姓试着将耕种一事研究得透彻、明白,于日常工作中总结起了经验与规律,试图写成农书奉至御前。
  擅长木工的则去研究新的农具与车马。
  甚至于还有人观起了天象与水文。
  几乎每个人都想在这个时候做出点事情来,不愿错过这个特殊的时代。
  他们越是研究,便越无心去理会从前不可一世的聆天台。
  江玉珣回仙游宫后,玄印监便将最近一段时间各地奉上的新奇玩意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一边看一边在本上记录,最后如往常一般将这些东西汇整成册送向天子手中。
  -
  时间已经不早,流云殿后殿早亮起灯火。
  暖色的烛火照亮了奏报上的文字,却映不暖泛着寒光的甲胄。
  一推开门,江玉珣便看到了悬在衣架上的战甲,还有安静站在它对面的应长川。
  他不由放缓了脚步,并犹豫道:“……陛下这是在整甲?”
  话音落下的同时,江玉珣便转身阖上了殿门。
  这套战甲此前一直放在库中,应长川今日取它不可能是为了回忆往昔,而是为了……出征。
  身为开国之君的应长川,也是这个时代最好的武将。
  在原本的历史中,便是由他率人苦战七年打败了折柔。
  更别说大周军事人才,此时也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期。
  原本最受应长川重视的征南大将军——也就是原主的父亲,已牺牲在了几年前的战争之中。
  而未来有望大放异彩的顾野九,如今还未正式上过战场。
  这场战争应长川定不会缺席。
  天子朝江玉珣看去,他轻轻点头道:“对。”
  战争绝非儿戏,生死难以预料。
  虽然早知道应长川会去北地,但听到这里江玉珣的心头仍像是忽然压了颗大石头般难受了起来:“陛下何日动身?”
  他垂眸看向银甲,小心藏起了眼中的情绪。
  应长川走来接过江玉珣手中的奏报,伸手摸了摸身边人的长发道:“阿珣只想问我这个?”
  不知何时,他也在私下里叫起了江玉珣“阿珣”。
  应长川的语调微扬,语速略缓。
  简单的“阿珣”两字到了他的嘴里,立刻多了几份不同的意味。
  江玉珣正想点头。
  但嘴巴里却说:“我想和你一道去北地。”
  听到这句话,就连江玉珣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最想说的竟然会是这个……
  应长川顿了一下,他并未拒绝江玉珣的要求:“好,阿珣待在镇北军营地之中便好。”
  说着原本正在抚弄江玉珣长发的他忽然抬手,拔掉了插在黑发间的那支玉簪。
  江玉珣的发髻随之一松。
  镇北军营地距离折柔还有一段距离,应长川自信绝不会让战火蔓延至此。
  这些年来江玉珣虽然一直有在习武,但他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原主的身体底子极差,江玉珣虽然不像原主一般缠绵于病榻,但上场杀敌对他而言还是太过遥远。
  江玉珣轻轻地点了点头:“好。”
  在一起后他才知道,应长川竟然比从前表现出来的还要幼稚。
  比如此时,应长川嘴上在说话,手上也没有闲着。
  不过短短几息,江玉珣原本好好束在脑后的长发已经尽数披散了下来。
  原本站在银甲前的两人,也不知怎的坐在了桌案边。
  应长川一边拨弄江玉珣的长发,一边于他耳畔轻声说:“爱卿还在担忧?”
  看过《周史》的他自然知道应长川能力出众。
  身为臣子,江玉珣本应该表现出对天子还有大周的信心才对。
  但应长川这么一问,他只得实话实说道:“对……”
  抱着膝盖坐在应长川身边的江玉珣抬眸向天子看去,他声音也在这一瞬多了几分沙哑之意:“刀剑无眼,万一出意外怎么办?”
  应长川笑了起来。
  他将手从江玉珣发间放下,并朝着窗外看去。
  过了几息,应长川突然在江玉珣的耳畔轻声问道:“阿珣可还记得‘藏锐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