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过大夫了,马小宝受伤已经有五个月,就算手不好恢复,也该能下地了。是马小宝自己不配合治疗,不配合锻炼,所以才不能走。
  也是他从小把人惯坏了,惯得一身臭毛病,还一点苦都吃不得。
  每次锻炼,稍微感觉到疼或者累马小宝就不干了,开始发脾气。他老了,没那么多时间陪着他闹,他要是真知道丢人,能自己想办法站起来,还是件好事。
  不理会炕上的扑腾和咒骂,马四全径自开始干活。
  他现在不仅得保证效率,最好还能比之前强。这样厂里看了,才不会说什么,他也才能在剩下这四年里,争取一下升八级工。
  去拿竹坯子的时候,他注意到角落里的空位,眼神有一瞬间迟疑,很快又变得坚定。
  早上这一幕看到的人不少,不到下午,厂里就全知道了。
  豆腐房、酿酒房跟木匠房离得近,还听到了点马小宝的骂声,都忍不住摇头。
  “他爸都什么样了,他看不着吗?你说老马养这么个玩意儿干嘛?养个白眼狼。”
  “话不是这么说的,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
  “是啊,孩子也是可怜,才十八九就成这样了,以后怎么办?估计他也是打击的。”
  “他成这样怨谁?还不是他自己作的?好好的大小伙子不找个班上,整天跟郑大奎那帮人耍。我看老马家就是他败光的,不然一个月九十多,至于连住院的钱都没有?”
  “这么说马师傅也真是够惨的,媳妇儿媳妇儿死了,只剩个儿子还这样……”
  人都有恻隐之心,以前说过马四全做事不地道的,此时也不好说他什么了。尤其是看到马四全每天推着人来,又推着人回去,一把年纪了还要扶着人锻炼,当爹又当妈。
  等传出消息陈寄北要回来了,更是有人觉得他不该回来。
  “他在外面借调得不是好好的吗?回来干嘛?跟他师父抢位置?”
  “马师傅够可怜了,他就不能轻点折腾?不就是被师父压着了,哪个师父不压徒弟?”
  “我早就想说了。马师傅才压了他几个月啊,他就起高调,好一顿显摆,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师父对他不好。以前学徒谁敢这样?不到死师父都不带教真本事的。”
  “他们两口子不就是喜欢显摆,你没见他媳妇儿今天穿个布拉吉,明天穿个毛衣……”
  “人家显摆怎么了?有本事你也把木桶做出来,你也练绝活。”
  张淑真打断了里面的议论,“一天天不好好上班,躲在厕所里嚼舌根,难怪连个进步奖也拿不着。”
  几人一看,不仅张淑真挺着大肚子,夏芍也站在旁边,赶紧讪讪然散了。
  张淑真见了又气,“背后说人来劲儿,当面就没能耐了。”
  “好了,都快生的人了,别把孩子气着。”夏芍赶忙帮她顺顺气。
  最近预产期邻近,张淑真情绪确实有些燥。她肚子大,大家也不放心她一个人来厕所,都是郭姐和夏芍轮流陪着,倒没想到会听到这些闲话,还让她生顿气。
  张淑真眼见着气还没消,“她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换她们被人打压试试?换她们家男人被人打压试试?都不用像你家小陈等一年,早就闹开了。”
  人都是这样的,不涉及自身利益,慷他人之慨的时候总是格外大方。
  不过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自从马四全推着马小宝来单位,夏芍就知道舆论风向八成要变,早有准备,“不遭人妒是庸才,她们酸,证明我和寄北的确优秀。”
  张淑真一想,“也是,有本事的都想着怎么提升自己,这些没本事的也就能在背后说说了。”
  两人上完厕所出来,张淑真又忍不住跟夏芍说:“背后说这些的肯定不止她们,你家小陈回来,估计要受影响,也不知道单位到底准备怎么安排他。”
  这话郭姐和王哥也提醒过夏芍,尤其是在知道单位同意马四全带着儿子来上班后。
  单位肯为马四全破这个例,显然是给他这位老师傅面子,难保不会在其他方面也给他面子。一旦陈寄北跟马四全起了冲突,单位就算不站在马四全那边,也很难站在陈寄北这边。
  而不管是继续被打压还是被闲置,对刚刚有了起色的陈寄北都是一种打击。
  还好对此陈寄北早有打算,只是夏芍不方便说,干脆转移话题,“我听说红香县赶紧做了带芝麻的麻花和套环,第一天就跑去送货了。结果咱们送去那六百斤还没卖完,人家不要,等货送出去了,也开始有人在背地里叫那是江城麻花了。”
  “真的?”
  “真的。搞不好以后他们去送货,人家说的都是:‘给我来五十斤江城麻花’。”
  “那他们估计得气死。”
  张淑真一听笑了,然后突然捧着肚子“哎呦”一声。
  “怎么了?”夏芍赶忙关心问,生怕自己给人笑出事来。
  “应该是宫缩。”张淑真说,“最近快生了,有时候会缩这么一下。”
  她已经生过一次,对此比较有经验,夏芍就等她那阵宫缩过去,再陪她回去。
  没想到还没走到车间,第一次宫缩来了。张淑真声音也开始颤,“可能、可能是要生了。”
  夏芍再遇事不慌,再沉得住气,也是个没经过这种事的。
  她脸色一变,赶忙托住张淑真另一边手臂,改扶为抱,“你怎么样?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送什么医院?去医院多贵。”张淑真调整着呼吸,等阵痛过去,“助产士我已经找好了,你去帮我开个假条,再帮我给我们家孙卫斌送个信,我这就回家。”
  别说六十年代了,七八十年代生孩子,都有很多人不去医院。
  主要就是太贵,生不起。请个助产士在家里接生,才只要五块钱。
  当然改革开放后条件会好一点,国家允许医院的接生大夫回家单干,给她们发证。不像现在,很多助产士都是家庭妇女兼职干的,根本没接受过系统的培训。
  夏芍没法做主送张淑真去医院,但把人送回车间,她还是去借了辆马车。
  糕点车间的车都出去送货了,她去酿造车间借的。碰上的刚好是那位总往她家送桶送木料的大哥,一听说他们车间有人要生了,犹豫都没犹豫就出了车。
  郭姐正找人借自行车,一见赶紧把人扶上去,“还是你想得周到。”
  两人都跟车去了张淑真家,牛亮则问过地址,骑车去了趟张淑真爱人的单位。
  晚上陈寄北来接夏芍,不出意料没接到人。
  吕大爷开门出来喊他,“外面冷,你把车停一边,坐炕上等。你媳妇儿车间有人要生了,她跟着送人去了,不知道啥时候回来,让我跟你说一声。”
  陈寄北就进警卫室等了会儿,等到五点多,其他人都下班走了,夏芍跟郭姐才回来。
  郭姐还在感慨:“干活麻溜吃饭快,拉屎蹲下就起来。果然麻溜人干什么都快,生个孩子,没用上三个小时就生完了。哪像我,哪回不得熬个大半天。”
  这方面夏芍没有经验,只是笑了笑,脸上露出些疲惫。
  张淑真准备充分,婆家离得也不远,一去叫,她婆婆就来了。后面夏芍跟郭姐其实没帮上什么忙,但活没干,人心却是提着的,一松下来难免有些累。
  看到陈寄北,郭姐推了推夏芍,“行了你先回家吧,我自己回车间拿东西。”
  夏芍没拒绝,走过去跟吕大爷打了个招呼。
  吕大爷的老伴儿正好过来给他送饭,听到还问了句:“你那同事咋样了?”
  “已经生了。”夏芍说,“生了个漂亮闺女,母女平安。”
  当时郭姐还笑说:“我就说酸儿辣女,果真让我猜对了吧?回头小张出了月子,得让她这闺女认你当干妈,她这六斤三两肉,有一半都是你喂出来的。”
  张淑真婆婆显然也知道夏芍,闻言还把擦洗干净的小婴儿给夏芍抱。
  这个倒是比程文华的小女儿大了一圈,只是也红彤彤的,又小又软,夏芍没敢伸手。
  她们走的时候,张淑真的儿子小兵正在炕边看妹妹,张淑真已经缓过来了,在喝小米粥。
  果然吕大娘一听,也有些意外,“这么快?”
  又说:“快好,快点少遭罪。这女人生孩子,哪个不是从鬼门关走一遭。”
  天色不早,两人没说几句,夏芍就跟陈寄北离开了。
  “晚上回去对付一口吧。”夏芍商量陈寄北,“我有点累,不想做饭。”
  陈寄北说好。
  夏芍看看周围没人,就又把小手塞进了他衣服下摆,暖和地吁出一口气,“生孩子真吓人。”
  “吓到了?”陈寄北单手扶车把,腾出一只手隔着衣服握住她。
  夏芍点点头,“有点。”虽然她和郭姐在屋外,也没亲眼看到过程。
  她也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男人顿了顿,“那就不生。”
  这倒让夏芍有些意外,“你不想要孩子啊?”
  这年代还没实行计划生育,更不像后世养孩子成本太高,年轻人都不想结婚不想生,甚至说出了不乱生无辜的话,主流思想还是多子多福,这男人居然说不生?
  这回男人沉默了更久,才低声,“不想要。”
  这是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呢,还是因为成长经历真不想要?
  夏芍知道有些人会因为原生家庭恐婚恐育,觉得自己当不好妻子/丈夫,做不好妈妈/爸爸。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余光又看到个熟悉的背影,正趁着天黑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
  夏芍一怔,“最近怎么总碰上李来娣,她找那对象不会是咱们单位的吧?”
  陈寄北连看都没看,只“嗯”了声。
  这声冷淡的“嗯”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夏芍收回视线,“咱们单位谁家里这么有钱吗?”
  那围巾跟鞋的确不便宜,还明显是在外地买的,一般人处对象可不会送这么贵的东西。就算家里有钱,那也是家里的,哪会让你一出手就是一个多月工资讨好人。
  陈寄北没回答夏芍,后面直到回家,他都很沉默。
  夏芍观察了下,要说他又莫名其妙生气了吧,也不像,就是看着像有心事。
  平时晚上没事,他会刻一会儿东西,今天他却选择了练字。一般只有他心里有事,或者像那天想早睡被拒绝,不情不愿又不得不听的时候,才会练会儿字静心。
  夏芍塞了颗奶枣给他,“怎么了?”
  “没怎么。”陈寄北侧脸鼓着,眉眼依旧冷淡,甚至冷峻。
  夏芍戳戳他鼓起的脸颊,“真没事?”
  男人把她的手捉下来,握在掌心继续写,“没事。”然而一熄了灯,吻却显得又凶狠又急切。
  “你怎么跟头饿狼似的?”夏芍推着他,使劲拽住被角。
  虽说这男人长得秀色可餐,身材也很棒,明明是新手上路,车技却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但肉再好吃,也不能天天吃啊!有时候一天还不止一顿……
  夏芍誓死扞卫最后一层屏障,“你不是不想要孩子吗?不想要孩子,就别干能生孩子的事!”
  陈寄北俯身吻她的动作一顿,还是去扯她的被子,“可以不弄在里面。”
  敢情他当初记笔记,就是留着这时候用的!
  夏芍翻了个身,拿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那也不行!这都几天了?白天干活,晚上还要干活,周扒皮都没有这么扒的。我不管,我要休三天!不,休一周!”
  “明天再休。”男人连人带被把她拥进怀里,吻她的额头,耳侧。
  “今天就休。”夏芍很坚持,“昨天我就说不要,今天早上上班差点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