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韩云英两口子,一方面,按照农村规矩,认为自己姑娘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纪,吕家满儿子条件确实不错。另一方面,又隐秘地掺杂了姑娘是棵摇钱树,想多留几年的心思。再加上魏檗自己没有提过想结婚的意思,魏建岭和韩云英纠纠结结,半鸵鸟心态,能拖一天是一天,一直没有给出明确回话。
  魏檗回家来,他们也没给魏檗提这件事情。
  现在突然上门,魏建岭两口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神色里没有一点儿热乎劲。
  魏檗更不会上前主动和她们亲热,她本想着过年之后找于明忠,在陈黑脸临走之前搞掉吕家丰的村支书。没了村支书位置的吕家,她相信没有能力,也没有脸面再上她家来提亲。
  没想到吕家动作这么快。
  刚刚年初三,还没等她采取行动,就到她家里来组织“相亲大会”。
  天色阴得更狠了,铅云下坠。
  暗沉沉的天光,压得过年时刚刚贴上的红对联,都没了喜庆的鲜亮。
  小院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挽着杨秀胳膊的中年妇女并没有感受到凝滞的气氛,浑身冒着热腾腾的喜气,松开和杨秀缠在一起的胳膊,上前一步抓住魏檗的手,“大丫真好看。我秋里上镇上去,看见大丫的大照片,都不敢认是咱家大丫。这一看真人,比照片还好看!”
  “什么大照片?”魏潭忍不住插嘴问。
  魏檗:……表彰大会之前挂在电影院外边的大照片,死去的回忆开始攻击我。
  魏檗尴尬得脚趾扣地,用力想把自己的手从中年妇女手里拽出来。没想到这位大娘干惯农活,手劲儿大得很,死死抓住魏檗不撒手,声音像喳喳报喜的喜鹊,调门高而欢快,“镇上电影院前边挂的大照片。十里八乡没见过这么俊的人,我还以为是大城市的姑娘呢,没想到是咱大丫。”
  她又转头跟韩云英说:“你可太有福了,摊上这么好闺女,俺看了都眼馋。”
  被这位老王姨一捧,气氛顿时活络不少,韩云英脸上也有了笑意,“她王姨,你忒抬举了。”
  跟魏檗说:“这是你王姨。”
  魏檗勉勉强强叫了声姨,终于把双手从老王姨钳子一样的大手里拽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位王姨,是油山西村有名的媒人,一张利嘴,能把芝麻说成西瓜,把黑猫说成白猫,死的说成活的。家里大鲤鱼从年头吃到年尾,在附近几个村里都很有名气。
  这会儿,老王姨铆足了劲儿,要吃吕家的大鲤鱼。
  按以往的经验,只有父母,特别是当爹的拍板,两家婚事基本就成了。现在男方全家没有意见,主动求娶,在老王姨看来,以吕家后生这么好的条件,这条大鲤鱼,自己不费劲就能吃到。
  夸完魏檗,大家都到堂屋里坐下之后,老王姨“火力目标”对准魏建岭。
  跟魏建岭掰着指头数吕家满的家底,家里有地、有牛、有自行车,还有缝纫机,在外面也没有拉款欠账。
  数完吕家的家底,又口风一转,说:“咱家的情况,也不多说了,咱心里都有数。啧~”
  一个啧,啧得魏家几个人脸色各异。
  杨秀觉得是啧自己闺女,魏潭觉得是啧自己妈,嫌弃自己家家风不好,姑娘教养不行。魏建岭认为,是在啧自己没儿子,养了别人的儿子,说不定到老了一样要靠闺女养老,人家女婿嫌弃负担重……
  魏檗,魏檗单纯觉得此人讨厌,她怀疑“啧”是开启pua的前奏。
  老王姨像是没有看到魏家人的脸色变化,只是笑着跟魏建岭说:“大家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要是在意,也不上门了不是。你看恁这个女婿。”
  老王姨指了指进屋后一直缩头缩脑的年轻土拨鼠,跟魏建岭说:“一看就老实厚道。马上也要毕业吃皇粮,并且人家是当老师的先生,现在订下来,到时候给你闺女一起孝顺你。现在不订,说不定到时候,就订不上了。”
  压一抬一的一番话,顿时说得魏建岭意动。
  韩云英不乐意了,“我家大丫也有很多人上门求呢。”
  “弟妹,你这话可不对了。”老王姨掐着手指装模作样,“我都不用打听,略一算,就知道条件肯定没小吕好。弟妹,你说我说的对吗?”
  韩云英仔细一琢磨,脸色顿时尴尬难看。来探口风的男方家庭,都是村里的人家,不乏考上学吃皇粮的,也不乏家底殷实的,但既家底殷实,又吃皇粮的人家,确实只有吕家一户。
  老王姨更得意了,
  给吕家满的媳妇儿使了个眼色,吕家满的媳妇儿会意,拍拍自己儿子,“吕禄,给你叔表个态。”
  “我,我……”年轻的土拨鼠吕禄满脸通红。
  他来相亲之前,心里一直乱糟糟的。他知道自己爹一开始不太同意这门亲事,是大伯强行安排的。吕禄还他大娘杨梅花说,魏家的姑娘撒泼打滚勾引男人有一套,他大哥吕勇根本看不上。
  所以吕禄对落在自己头上的这门“亲事”,别提多抵触了。但他确实是个老实孩子,一直在镇上读书,家里说什么听什么,尽管不满意,还是唯唯诺诺配合着过来相亲了。心里头憋了一肚子委屈和不满。
  然而现在,不,应该说看到魏檗的那一刻,他心里的所有委屈和不满,全都变成了惊喜和赧然。
  他只是老实,又不是傻。
  年轻的姑娘目光朝他一瞥,雪亮的目光像小火把一样,“刷”照进他的心里。
  这样的姑娘,能看上他二流子样的堂哥,才有鬼了。
  一定是堂哥喜欢人家,人家却看不上堂哥,所以才叫我来。
  吕禄心里充斥着压下堂哥成为家族同辈翘楚的得意,又激荡着在心悦的姑娘面前孔雀开屏的斗志。只是他着实不善言辞,被他娘点名叫起来之后,满脸通红,声音高亢:“我,我以后是你儿子,您就是我亲爹。”
  “哈哈哈哈,这老实孩子。”
  老王姨佯怒训斥吕禄:“浑说什么呢,你魏叔还没点头同意。”
  又跟魏建岭道歉:“这孩子,忒老实。随他爹妈。他爹妈也老实,为了给孩子娶媳妇,准备出五千块钱的彩礼。”
  多少?
  五千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杨秀都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看向吕家满的媳妇。
  吕家满的媳妇忙不迭点头,表示老王姨说得都对!架子摆得低低的,诚意表现得足足的。
  家底殷实、孩子老实上进。如果说缺点,就是先前两家有仇。但细论起来,有仇的其实是吕家丰和老魏头,魏建岭心里忍不住给吕家满开脱,他跟他哥哥不一样,再说人家现在诚意真的很足……
  韩云英心里也琢磨,老王姨有句话说对了,过了这村没这店,现在不订,说不定以后没比这再好的了。女娃年纪越大越不值钱,越说不到好的……
  老王姨多精明的人。
  立马捕捉到魏建岭和韩云英的意动,疾风骤雨一通说,话又多又密,根本不给其他人插话和反驳的时间,吧啦吧啦立刻要定下订亲走礼的日子。
  “听我说。”
  魏檗的声音淹没在喜气洋洋的讨论里,没人问她作为另一主角的意见。
  “听我说!”魏檗忍不了,高声叫停了正要讨论订亲流程的众人。
  “是来给我相亲吧,有没有人问我的意思?”魏檗站起身,俯视愣在当场的满屋子人,“我不同意。”
  “你这丫头,你这丫头……”见多识广的老王姨都不知道该怎么圆场,绞尽脑汁之后,磕磕巴巴说道:“嗨,姑娘脸皮薄,还害羞了。”
  哦,原来如此。
  众人像溺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尽管觉得违和,还是立马认定了这个理由。
  哦,小姑娘脸皮薄,害羞了。
  一定是这样!
  松了口气,再次投入热烈的讨论中。
  ?!
  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
  魏檗既憋闷又无语。
  论社会身份,她吃皇粮,在镇里工作,是在场所有人里目前社会地位最高的。论能力,她刚刚给家里挣了两千多块钱,并且有持续挣钱的能力。看起来似乎在家里有了一定的话语权。
  魏檗想不明白,为什么遇到谈婚论嫁,跟她息息相关的事情,她的意见依然不重要,依然像被论斤称量的货物,放在货架上卖?
  她看了一眼土拨鼠,发现土拨鼠正缩头缩脑坐在角落里,同她一样,没有任何话语权。
  “我说了,我,不,同,意!”
  啪。
  水浆崩裂,瓷片纷飞。
  魏檗狠狠往地下掼了个杯子。
  终于,整个房间里的人安静如鸡。——被掐住脖子的鸡,张嘴凸眼,目瞪口呆。
  “我不同意。”魏檗一指吕禄:“不只是他。”她甚至对面如土色的吕禄笑了一下,安慰道:“我对你没意见。”
  魏檗说:“我的事情我自己做主,你们谁都不能掺和!”
  说完要往外走,被吕家满的老婆一把抓住袖子:“你给我站住!这么不给我们老吕家脸?!”
  吕家满的老婆觉得自己家姿态已经放得够低了,我儿子这么好,娶什么样的娶不到,要在这里给你低三下四?恨得十根长指甲劈头盖脸,朝魏檗头上脸上招呼。
  魏潭赶紧上前隔在两人中间。
  老王姨似笑非笑,阴阳怪气开口……
  魏檗没有理会身后一片狼藉,快步朝屋外走去。
  阴云似乎已经触碰到屋檐,天光被压得没有一丝亮度。
  寒风怒号,衰草连天。
  风雪欲来!
  魏檗推了自行车,冲进怒吼的北风里。
  “大妹!大妹你去哪里。”魏潭急忙踢开另一辆自行车的车撑跟上去。
  第42章 红梅赞
  ◎红梅赞◎
  “大妹, 大妹!”
  魏潭骑着自行车紧紧追赶魏檗。
  这么恶劣的天气,他着实担心魏檗出事,哪怕情绪上头摔一下子, 都有得受。
  “大妹!”魏潭追得气喘吁吁,终于追上停在代销点旁的魏檗。
  走到近处,魏潭才惊讶的发现, 魏檗脸上, 竟然一丝怒气也无。她不但笑着跟代销点里的大叔拜年, 还从代销点里提出来两瓶洋河特曲。
  魏潭一时有点发愣, 瞅着魏檗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大妹, 你的气消了?”
  “我从头就没有生气。我只是愤怒,对自己处境的愤怒。”魏檗把两瓶洋河放在车把手上挂着的提篮里, 似笑非笑,“但是, 人可以表达愤怒, 却不能愤怒地表达。”
  可以表达愤怒,但不能愤怒地表达。大妹……大妹的心性如此坚定,魏潭心里纷繁复杂。
  还没理出头绪,只听魏檗问他,“我现在要去表达我的愤怒,并且改变自己的处境。你要一起吗?”
  “要。”魏潭不假思索,“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