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省城和陈浩签的合同里,其实有南常市农科院多年种子质量口碑的背书。
  老钱,说实话, 还不配与这么多人一起, 放在天平上。
  加上陈黑脸和于明忠, 乃至……自己在山水镇里的口碑, 都不行。魏檗明白陈黑脸的顾虑。陈黑脸担心钱茂在里面待的时间过长,精神崩溃, 乱七八糟胡乱攀咬,给陈黑脸自己, 乃至于明忠,全部泼一身脏水。
  魏檗什么都懂。
  所以她才会如此踟蹰不定。
  她现在已然下定决心。
  她宁愿选择做一个陈黑脸、于明忠嘴里忘恩负义的“小人”, 也绝不会毁了油山西村和南常农科院种子的口碑, 绝不能毁了北山省辣椒制种的未来!
  魏檗从田埂上站起身来,这里有天,天上日月轮转;有地,地上春种秋收。还有天地之间看起来渺小,却顶天立地的人。
  她从田里走回家,下定决心,哪怕前路多艰, 也当一往无前。
  老钱啊。魏檗玩笑似的想,但愿你的意志比你身上的肥肉硬一点儿, 能撑过六十天。
  到了家, 韩云英和魏建岭正坐在院子里挑成熟度足够的辣椒, 拿着小刀片剥种子。
  剥了不少,韩云英身旁的簸箕里,已经满满一小堆。
  “咱家这一茬种得怎样?”
  魏檗抓了一小把在手心。
  嗯?怎么回事儿?
  她揉揉眼睛。眼前出现层层叠叠的白色点点。
  眼花了?
  她放下辣椒种子,闭了会儿眼睛,抬头看向天空。眼前一片清明,没有什么东西。
  她又重新拿起辣椒种子,白色散乱的小点又冒了出来。
  “咱家辣椒种子,怎么回事儿?”
  “怎么了?”韩云英头也不回,手里动作不停:“这不才好,我看比上一茬还要好。”
  魏檗抓了一小把辣椒种子,走进堂屋,把堂屋里所有的灯全部打开。
  凑在灯下看手里的辣椒种子。
  层层叠叠的白点没有了。辣椒种子粗略看去,确实像韩云英说得那样,看起来比上一茬要好。
  她从手心里拿出一粒,想仔细看一下。
  “突~”
  种子上方又冒出了白点。
  许是单个种子,上方的白点没有重叠,看起来很清晰,很清楚,让魏檗轻易看清了,原来白点不单单是简单的白点,它是……它是……
  魏檗揉揉眼睛,把手心里的种子分散摊开,摊在桌上。
  “噗~噗噗~~”
  每个种子上方,都冒出了细小的,乍一看像白点,实际上是两个白色字母的东西!!!
  桌子上的这一小把种子,大多数上方浮现着的白色字母是“aa”,有零星几个,上面浮现了红色的字母。仔细看去,是“aa”,和“aa”。
  基、基因型!
  魏檗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
  她脑袋仿佛宕机了,也或许填满了各种乱七八糟她分辨不出头绪的想法。魏檗只是机械的,一遍又一遍的把种子收拢,白点消失;再摊开,又出现。收拢,再消失;摊开,又出现。
  金手指!!!啊啊啊啊!金手指!!!
  魏檗想跳,想尖叫!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被噎住了一样,又把溢到嘴边的情绪一口一口,艰难的咽下去。
  没有人,没有人能理解。也没有人可分享。
  血缘上最亲近的人,韩云英,和魏建岭,都不行。
  魏檗走出屋,神色平静的把她拿到屋里的那一小把辣椒种子稳稳的放在韩云英身旁的簸箕里。放下的瞬间,簸箕里所有辣椒种子的基因型浮现在魏檗眼前。
  啊啊啊啊——
  韩云英问她:“你怎么把所有灯都开了?”
  魏檗控制颤抖的声线,“我高兴。”
  韩云英和魏建岭没听出魏檗的异常,韩云英还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
  “我出去一趟。”
  魏檗说完,也没等韩云英和魏建岭有什么反应,打开院子大门走了出去。
  一出门,她开始飞快的奔跑。
  跑啊,跑啊。她把声音转换成动作,快速奔跑发泄自己的激动。
  不知跑了多久,魏檗终于停下来,她发现,自己又跑回了辣椒田里。
  月光下,所有辣椒植株上,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基因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檗敞开襟怀,朗声大笑。
  惊起树上的鸟儿,扑棱扑棱飞过头顶。
  清风明月入我怀襟,无人可以诉说的心事,便说与田野清风,天上星月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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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魏檗正想上镇里找钱盛和王阳。一打开门,看到钱盛和王阳两根柱子似的立在自家大门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了,身上满是露水。
  魏檗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敲门?”
  钱盛扯出个笑,哑着嗓子说:“刚来不久,正打算敲呢。”
  魏檗深深看了他一眼。钱盛头发鸡窝一样,眼圈通红,眼底下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旁边的王阳比他好一点儿,也好不到哪里去。
  魏檗心里叹了口气,没有揭穿他,对钱盛说:“我正准备上镇上找你们呢。”
  钱盛又笑了笑,似乎想说些客气话,可实在没心情,也没了力气。他忐忑,带着点期许,又像等着脖子上的刀最终落下来那样,问魏檗:“魏站长,定好了什么时候卖种子?”
  “剥出来就去卖!”魏檗说道:“我和省城农资店有合同,种子剥出来立马去找他卖!”
  “啊!”
  “啊!”
  钱盛愣住了。王阳也愣住了。以王阳对魏檗的了解,他认为,今天来,就是听钱茂的“死刑”现场宣判。
  愣了一会儿,钱盛伸出双手,哆哆嗦嗦握住魏檗的手。脸上的笑容越扯越大,越扯越大,大到几乎令面容扭曲。他紧紧握住魏檗双手,大力摇晃:“魏站长,谢,谢谢你。”
  晃了两三下,突然松开,两个肩膀全都卸了力,弯下腰,开始咳嗽。片刻,用假咳嗽掩盖的真哭声再也掩盖不住,双手捂住脸,坐在魏檗家门外痛哭。
  王阳嫌他姐夫丢脸,拼了命的要拉钱盛起来。
  过路的村民,好奇的来来往往打量。
  不一会儿,魏俊海带着几个民兵队的成员一路小跑过来了,铁塔一样的几个壮汉在魏檗家门外围了半圈。
  魏俊海问:“支书,咋回事儿?要我们干啥?”
  其他民兵也七嘴八舌,有的作势撸袖子,“支书,您吩咐。”“我看谁敢来咱村里撒野。”
  魏檗顿时哭笑不得,扶额笑道:“没什么事儿。就是我答应给他哥帮忙。”
  “对对对。”王阳忙不迭给民兵们上烟,边上烟边解释他姐夫的行为,“激动的激动的,太激动了。”
  民兵里有人认出王阳,“你不是咱东村的王阳吗。”
  王阳没认出来谁是谁,连忙胡乱应承:“是,可不是么。东村的农技员,咱魏姐的手下。自己人自己人。”
  看起来确实是自己人。
  不过民兵们依旧都没有走,大家伙儿自发往里缩小了一下圈子,挡住了来来往往其他人看向这边好奇探究的目光。
  等钱盛情绪发泄完,擦擦脸站起来。
  魏檗问钱盛:“进屋喝杯水,缓缓吧。”
  “不用了。”钱盛摇摇头,问魏檗:“魏站长接下来有什么安排?”
  “我准备去镇里给于大爷说一声。还有。”魏檗拍拍离她最近的民兵的肩膀:“这边没事儿了,正农忙,回去赶紧收辣椒。”
  “好嘞!”“收到~”民兵队的小伙子们嘻嘻哈哈,给魏檗敬了个礼,“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收辣椒。
  “诶,哥几个等等。”
  钱盛叫住往回走的民兵们,三两步走过去,上上下下把自己身上的钱、烟,全都派发给民兵队员。握着魏俊海的手,说:“哥们儿,抓紧收辣椒,辣椒收快一点儿!!”
  啊……
  魏俊海几人愣神的功夫,钱盛已经回到魏檗家门口,骑上自行车催促魏檗快走。
  几个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等魏檗走远了,才毫无负担的把手里的钱揣兜里,把钱盛给的烟叼嘴里。一边回一边说,“这人有毛病把,我们当然要快点收辣椒,还用他说。”“我看他也不是黄大牙啊。”“管他呢,不拿白不拿。”“咱支书就是厉害。”……
  “那是,跟着咱支书,准没错。俺家就等着卖种子发大财了。”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卖。”
  “你是说马上卖?不纯度检测了?”于明忠吃惊的瞪大眼睛。
  他跟钱茂往来少,顶多算好一点儿的同事关系。私心里,于明忠更看重油山西村,乃至山水镇长久的口碑和品牌。
  如果不是当着钱盛和王阳,于明忠真想问问魏檗,你过年时候在我家说的辣椒种子发展的蓝图,不作数了?一个钱茂,当真那么重要?你是不是,真的和钱茂有什么勾结往来?
  可当着钱盛和王阳,于明忠什么也没说,只是问魏檗:“你想好了?真想好了?”
  “对。”魏檗点点头。
  她想了想,油山西村这批种子卖出去,乃至以后的种子都不用经过费时费工的纯度检测,快速往外出,还没有问题,她必须要有个解释。
  她不能说她的金手指,说了可能也没人信。
  不,等等,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