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有之,愕然有之,疑惑有之, 玩味有之……
  高昊看向魏檗,眉心微拧,面无表情。
  魏檗与高昊不熟悉,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坐在高昊背后记会议记录的魏潭, 却感觉时间漫长, 令人窒息。他熟悉高昊, 他知道,高老师看似随和, 与群众谈笑风生,实际上, 他在调研、接待群众时,是带着知识分子清高“深入群众”的。我来俯就你, 因为我读书明理, 所以我弯下腰来听你说话,但并不代表我们两人是一样的。
  他骨子里其实非常认同千百年来儒家的那一套秩序,最不能容忍别人挑战他的权威。
  魏潭额头上的汗顺着下巴,滴到雪白的笔记本上。大妹行事经常出人意表,魏潭心里泛上隐忧,他想起之前聊这个话题时大妹的反应,随即深深压在心里, 不住内心默念给自己洗脑,好事, 好事, 大妹这么聪明, 肯定是讲好事情。
  一秒、一秒,漫长的时间。
  对魏潭来说如此,对林磊来说如此,对魏檗来说,同样如此。
  她高举的手,在众人审视目光的压力下,一动不动。
  我要发言,我要为基层农技员们争取发声的机会!你可以不让我发言,但我绝对不会自己放弃发言。
  魏檗目光平静而又坚定。
  *
  过了不知道多久。
  后来在场的人回忆起这一时刻,每个人的讲述中,对这一小短时间的感知,各不相同。有人说约莫半分钟,有人说至少要有两三分钟,而林磊认为,至少要五分钟以上,甚至更久。
  对于此,魏檗感觉似乎很久,又好像并没有多长时间。
  她只记得,最后高昊垂下眼,不再看她,说了句,“既然有人有话要说,那就说吧”。
  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而身处其中的人,此时尚无知无觉。
  *
  魏檗站起来,先对高昊,对会议室里众人说:“高书记,各位领导,我是魏檗,上个月刚刚来到县农技站,之前任山水镇农技站副站长、代理站长。”她的自我介绍,是想告诉大家,我刚刚从基层到县农技站,对于乡村农技员的情况,十分了解。
  在场的全都是人精,大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高昊左侧的一个四方脸,勾了勾嘴角,目光看好戏似的在高昊和编办主任之间来回逡巡。
  “刚刚编办卞主任提到农村技术员没有学历、年龄大、不懂新技术,是趴在财政上吸血的包袱,要把他们裁撤,让他们自力更生的问题,我认为有失偏颇。”魏檗此时也不再讲究什么迂回、策略,以她观察高昊的反应,说不定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可以决定广大农技员命运的县里所有领导面前,为他们争取。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农技员们经验丰富,丰富的经验可以弥补学历带来的短板。另外,我们要实事求是,广大农村、农民,目前最需要的,并不是高精尖技术的研发,而是解决他们日常耕种中的问题!农技员们丰富的经验,完全可以应付日常问题。另外,我认为,解决他们学历低的问题,并不是把他们裁撤,而是组织他们短期培训,学习新知识、新技术!”
  “至于卞主任说的年龄大的问题。”魏檗疑惑问道:“把老年人当包袱甩掉,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应该做的吗?”
  啊……你……
  编办卞主任实则给高昊挡枪,然而无奈做了个靶子,吭吭哧哧说不出话。
  高昊左侧的四方脸轻笑出声,跟魏檗说:“现在政策改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你不知道吗?”
  魏檗眼皮略略朝那翻了翻,四方脸满脸幸灾乐祸。
  挑事儿的,不理他。
  魏檗目光盯紧高昊,她极力为乡村农技员们争取,并不仅仅只是为了保住农技员们的饭碗。更多的是因为,她站在四十年后的时间节点上回望历史的艰难曲折,赤子情怀让她更希望,在可以重新选择的岔路口,国家能够选择一条康庄大道!
  这些选择,如今就在你我的手里!她希望,高昊,能有一个知识分子的眼光和雅量,放眼长量山川风物。
  她对高昊说:“高书记,我明白现在财政吃紧,裁撤掉乡村农技员能够立刻缓解财政压力。但是高书记,我想说,现在我们国家快速发展,将来经济飞速腾飞,城市建设直追美日。到那个时候,农村的吸引力锐减,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农村还有这么多人。现在裁撤掉农技员,让农技员的选拔模式断了代……缝缝补补容易,重头开始太难。到时候,再想重建乡村农技员这个服务广大农村农民的网络,付出的代价远远不是现在的财政支出能比的。”魏檗压下眼眶的热意,咽下“这都是我的亲身经历。最后一句话。
  “说完了?”高昊此时抬起眼,靠在椅背上。
  魏潭在他身后低低埋下脑袋,极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他听见高昊说,“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似乎高昊又变成课堂上的高老师,儒雅和蔼,对课堂上胆大包天的学生谆谆教诲。
  “对国家发展有希望,更是好事。”高昊问:“你觉得,咱什么时候赶超英美?”
  “四十年后!”
  “哈哈哈。”会议室里众人都笑起来,一下子冲淡了紧张压抑的气氛。
  四方脸说:“我今年快五十,我是看不见喽。”
  “哈哈,我今年四十,说不定争取争取,还能看见。”
  “四十年后有四十年后的人解决,现在财政没钱发不出工资,把四十年前的人饿死,哪里还有四十年后的人呢。”
  大家谁也不关心四十年后,到时候老子不知道还在不在,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高昊嘴角露出真切的微笑。
  魏檗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她听到有人说“财政没钱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就全明白了。这哪里是什么“为了经济健康发展扔掉包袱”,只有扔掉包袱是真的。为的却不是什么经济发展,为的是这里,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人,能够正常发工资涨工资有钱发有钱花!所有的一切都是表面上做出来让人看的,实际是蛋糕太小,要把一部分人踢出去,剩余的人才能有更多的利益来分配。
  为什么裁撤农村农技员,因为农村农技员,是所有人里,最最不起眼,最最没“势力”,最最好欺负的人罢了。
  后面高昊再说什么,魏檗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她只听到有人说“散会吧”,会议室里椅子开始响动,人站起来,往外走。
  魏檗坐在后排椅子上,散会出门的,人人都朝她瞥一眼。
  她也无所谓。等人走得差不多,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走到楼下,正好看到县农技站的车屁股冒着烟绝尘而去。
  魏檗自嘲一笑。
  她信步走在县城大街上,回忆会上发生的一切,并没有多少类似“屈辱”、“失败”之类的心绪起伏,反而带着尽力一搏之后的释然。或许从一开始,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内心深处,已经对这次上会争取不抱希望。
  那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小县城里的建设日新月异,主干道两旁钢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
  魏檗走在小城里,感受着吹到脸上的八十年代的风。她眯起眼,审视自己的内心。
  内心深处,略带泥土味的野心在钢筋水泥中蓬蓬勃勃地萌芽开放。她不想困在上下尊卑、条条框框中不断内耗,她要自己跳出来,海阔凭鱼跃,做生意,发大财!
  而在这个离孔子孟子故乡很近,被儒家文化圈深刻影响的小县城,大概就要以这样一种近乎“自毁前途”的方式,才能让自己下定决心,让周围的人相信、认可,自己从“仕途”中半道退出的选择。
  辞职、下海!
  念头愈演愈烈,愈烧愈旺。穿过钢筋丛林的风不再有泥土的味道,满是金银铜铁的金属腥气。
  魏檗辞职报告交给林磊的那一天,县里正式发了文件,大规模裁撤驻村农技员。
  一天之后,文件精神便一级一级传达,传达到到各镇、各村、各农技员。
  这个消息,对驻村农技员,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
  李静坐在炕上摸眼泪,她公公老花劝她,“咱家也不缺你这点钱,你男人是县里正式工,孩子也都大了没负担,你哭啥。咱家比别人家好多了。”
  老谢在屋里枯坐一天,到了夜里,整个屋子黑黢黢一片,他没有点灯,想给孙女省两点灯油。第二天也没有出院子。第三天,邻居去找他借自行车,发现老谢已经死在屋里。不知何时,默默而又悄无声息的,作为时代转变被牺牲的注脚。
  孙天成在老婆的哭天抢地中,去找黄大牙。从他的家门口,到黄大牙的家,五公里村路,一个略带狡黠的普通农民,扔掉了他长久以来坚持固守的农民底色。时代的浪头一个接一个打来,让他失掉了根植于土地的道德良心,彻底去追逐金钱和利益。
  赵顺发、方成功……一个一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自己命运的齿轮在远方被人随意轻轻拨动。
  而魏潭也在急匆匆往油山西村赶。
  一进家,他自行车哐当扔在地上,气儿还没有喘匀,指着院子里的魏檗,对魏俊海和韩云英说:“爹!娘!你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儿?!她要把工作给辞了!”
  第86章 我意已决
  ◎我意已决◎
  “你说什么?”
  魏建岭和韩云英愣在当场。
  因为太过震惊, 甚至没有马上理解魏潭话里的含义。
  魏潭三步并作两步,进到堂屋里,抓起桌子上的水“咕咚咕咚”猛喝了两口。他听到消息, 一路玩命往家赶,坐在自己家椅子上,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儿。
  见着没事人一样的魏檗, 和搓手站在旁边, 惶惶不安的魏建岭两口子, 魏潭被震惊和愤怒冲掉的理智渐渐回笼。跟爹娘说什么呢, 大妹明摆着不听他俩吆喝,他俩知道了, 不够添乱的。
  想到此处,魏潭揉揉眉心, 站起来,对魏建岭说:“没事儿, 我回头再跟你们细说。”
  接着隔空朝魏檗点了点, 道:“你跟我过来。”
  魏檗“从善如流”跟在魏潭身后,走出院子。
  兄妹两人都不想在家里起冲突,没得让魏建岭韩云英两口子担心添乱。
  魏潭领着魏檗一路往村头走,他记得村头晒粮食的晒场那里,平时不怎么有人。他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和魏檗好好谈一谈。
  只是魏潭离开村子太久了,村里在他妹的“霍霍”下, 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魏檗跟着后面,坏心眼得不提醒他。
  到村头的一路上, 人来人往遇着不少人, 想上前打招呼的人, 看到魏潭阴沉着脸,也都不敢上前去触霉头,远远绕开走了。有好事之人,忍不住多瞅两眼,却也不敢上去涎着脸皮搭话。村里人谁不知道,袁狗子随他亲爹,如今出息了,在县里当大官,回村都坐小轿车!
  魏潭对人的目光特别敏感,一路走来,村里人不住的打量,他眉毛越拧越紧。到了村头晒场,晒场里已经建起了大物,好几台机器轰隆轰隆转,一包一包的辣椒种子从流水线上下来,包上塑料包,打上商标和标签……一幅“热火朝天”的工厂景象。
  魏潭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魏檗在他身后,轻轻笑出声,问:“大哥,你到这里,要跟我说什么啊?”
  “说你干得好!”魏潭没好气大吼,在这里,说话声音但凡小点,都要被机器声盖过去。
  魏檗一点儿也不在意他话里的反讽,指着屋子里包装流水线上的工人说:“你看我提供了多少就业岗位!”
  “是,真不少,你自己都要成无业游民了!”
  魏檗给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大家伙儿招招手,见老哥已经处在暴走的边缘,递台阶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到村部说。”
  这一次,变成了魏檗走在前面,魏潭跟在后面。
  比起魏潭,魏檗对村里熟悉多了,村里的规划全都是她的心血,村里哪些是新修好的路,哪些人家房子正在翻新,那条小路需要改造,她闭着眼睛都能找出来。
  魏潭跟在魏檗身后,走了一段儿,才发现,脚下走的并不是泥土小道,而是比镇上马路还要好的柏油路。有了这个认知,再看路两边的人家,发现茅草屋、趴趴屋也都没了,最次也是砖头房子。
  他心里忽然一动,有想法闪过,却没有抓住。只是对魏檗提出辞职,似乎也没那么愤怒了。
  不过该说的话还要说。到了村部,魏潭再开口,语气不再那么冲。
  他朝魏檗翻翻眼皮:“你给林磊打了辞职报告,林磊不敢直接报到组织部,给我说了一声。”
  林磊这个官油子。
  魏檗垂下眼,心里暗骂一句。
  魏潭放缓语气,用“知心大哥哥”的语气和魏檗谈心,“你不要冲动辞职。在会议上发言冲动了,虽然对你以后有影响,但也不会有太大。你抽时间跟林磊道歉认个错,高叔那边……他不会对你进行打击报复,这个你放一百个心……”
  “至于其他人的看法,需要时间冲淡。过上几年,这件事就不会再有人提了。”
  “是吗。”魏檗笑了出来,她抬头,屋檐下几只麻雀蹦蹦跶跶,天上有大雁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