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月对爷爷箱子里的书,一直充满好奇。
  可是等到她可以打开箱子的那一刻,她却捂着脸呜呜哭得伤心。
  “我现在,我现在还不够年纪大。我不想现在,已经是年纪大了。”
  当时魏檗拦过她的肩膀,对谢明月说:“对,你现在不大。还不到十八岁,没有成年。虽然你没有了爷爷,可你还有姐姐,不必急着快快长大。等你到十八岁,姐姐把箱子完完整整交给你。”
  所以魏檗把老谢的箱子带回了自己家。
  她打开箱子放樟脑的时候,小心翼翼整理箱子里的书。
  里面并没有任何一本“少儿不宜”的内容。多是一些英文书。魏檗看了一下,是四五十年代美国康奈尔大学出版的农业技术方面的专业书。
  在这些专业的最上面,却放了一本章回体小说——《说岳全传》。
  《说岳全传》最后封页上,有人用毛笔写了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墨迹凌乱,墨点四溅,一如人心悲愤。
  魏檗从中窥探到老谢的一二过往。
  她也懂了,老谢为什么不给谢明月看。只有当谢明月年纪足够大,经历了足够多的世事之后,或许她才能平静的接受和面对,连恨都茫然无落处的家族过往。
  向前看,只能尽力奔跑,向前看。
  *
  谢明月如此,李静和其他下岗的驻村农技员们也是如此。
  *
  魏檗到了老花支书家,先完成韩云英的交代,告诉老花支书,镇里纸扎店的钱已经结清。又问老花支书:“花爷爷,静姐呢?”
  老花支书用烟袋锅子指指外间:“搁家呢。”
  虽然他觉悟高,但还忍不住跟魏檗念叨:“你说,这驻村农技员,咋说裁就裁了呢。”
  “唉。”魏檗也满心无奈,只能道:“螺旋上升的时代进程吧。咱只能往前走,往前看。”
  老花年纪大了,精力一日不如一日,他在炕上歪着,“不往前看,能有啥法呢。”
  魏檗辞别老花,去找李静。
  李静正在自己家院子里刨地,见着魏檗,既惊又喜:“魏站长,你咋有时间过来。快坐!”
  边说边扔下锄头,给魏檗搬椅子坐,接着又要洗手倒茶。
  魏檗连忙拦住她:“我又不是外人,你整这个呢。我这次来找你有正事儿。”
  “啥事儿?”
  李静也搬个小马扎,坐在魏檗对面。
  魏檗开门见山,告诉李静,自己在省城上学的时候,知道现在国家政策放开了,很多村里,或者个人,都在办工厂、办企业。
  “那不成了资本家吗?”
  “没有。”魏檗告诉她:“这叫民营经济。总之,现在国家放开了。”
  “俺知道。”李静说:“改革开放说了好几年了。”
  “对,人家大城市,都说了好几年了,咱现在弄都有点晚。”魏檗说:“我从省城回来之后,就注册了一家公司。从种辣椒开始,专门制辣椒种子。”
  李静点点头,她听得懂魏檗做的事。
  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难道……李静的心热了起来。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不由自主得搓手、搅动。
  却不敢贸然插话,只是听魏檗往下说。
  “我堂哥他们都不懂技术,村里辣椒种成啥样,有病有虫啥的,都看不出来。单靠我自己,我事情又多,根本顾不过来。所以这个公司注册了,还一直没怎么开始正式运转。之前想让你帮忙,咱农技员平时就够忙的了,也不好开口。”
  “现在你要是有时间,不嫌弃,就来我公司帮忙吧。”
  “魏……”
  李静的热泪顺着面庞流下来。
  她心里热腾腾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魏檗吓了一跳,连忙问:“静姐,你咋了?别这样。”
  “我……”说一个字,眼泪又汹涌而出。
  好一会儿,李静才平复了情绪:“魏站长,你这么想着俺,给俺活干。俺,太谢谢你了。”
  魏檗说:“工资可能要比先前少点,因为公司刚起步。但以后每年都根据在公司里的工作和职务往上涨。”
  李静忙不迭点头:“没啥,少点没啥。”
  魏檗说:“静姐,公司岗位名称跟咱镇上乡里不一样,实际上工作内容差不多。你来了,这个岗位的名字叫技术总监。”
  “啥?”李静不确定的问:“技术……总、总监?”
  “对,日常工作就是给大家伙指导怎么种得好,有病虫害了帮忙想办法。”
  李静闻言松了口气,“这个俺懂。俺平时不就干这个吗,就是换了个名呗。”
  魏檗点点头,跟李静说:“静姐,因为我准备种的面积大,你一个人可能忙不过来。你问问其他农技员,有愿意来的不。再给我找四五个人。他们叫技术主管。到时候都是你的手下。”
  李静心里一下子闪现出七八个人的名字。据她所知,除了孙天成投奔了连襟黄大牙,方成功的哥哥给他想办法转了正,其他的农技员都没有着落。
  特别是那些家里担子重,之前一大家子都靠农技员的那点工资养活的,下岗之后日子更不知道难了多少倍。
  不过魏站长信任我,我也要对得起魏站长的信任。那些人品一般,当农技员的时候就不好好干活的,也不能找来。
  正想着,面前递过来一张纸。
  李静连忙接过来看。
  魏檗说:“咱不能光谈情怀。你看看工资。第一行是总监的工资,你到时候撕下来,别给那些人看。下面的是主管的工资。第一年刚到公司,肯定会比现在当农技员拿得少,以后。”魏檗指着后面的数字跟她说:“好好干,就根据绩效和通胀程度慢慢往上涨。”
  李静把纸条叠叠放自己兜里,跟魏檗说:“魏站长,还什么农技员工资,现在农技员工资是零。人选我肯定给你好好寻!”
  魏檗走了之后,李静把这件事情告诉老花支书。
  老花支书沉默了一会儿,跟李静说:“人家在县里好好的,成立什么什么公司都是为了你们,为了给你们一碗饭吃!你可得好好给人家干,不能丧良心!你寻的那几个人,也不能丧良心。咱镇上的农技员,有几个很不成器的!咱镇上寻不到,你就到外边去寻!”
  李静点点头,说:“爹,俺懂,俺都懂。”
  另一边,魏檗早先因为没拦住农技员们大下岗的郁气一扫而空。二十一世纪最重要的是什么?!人才!这些农技员被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当包袱扔掉,但他们在实际操作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和技术,同时能吃苦,能俯下身子踏踏实实干活,妥妥的人才!
  自己拦着他们下岗,是讲良心;低价招揽农技员为我所用,是讲利益。
  她骑着自行车,蓦然失笑,自己竟是吃了时代红利的人。嗨,早知如此,顺应时代潮流挣钱发财完事了,跟高昊拧啥呢。
  第88章 学生来村
  ◎学生来村◎
  魏檗自从提交了辞职申请之后, 虽然林磊压着没走程序,但……
  经历了会场发言和“提交申请”这个流程之后,魏檗已经自觉“半离职”, 不再到林磊面前晃悠招眼,在家一待好几天。
  好在村里有了件事儿,以致魏建岭和韩云英没有咂摸出魏檗的“家里蹲”。
  村里的事情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村头新盖的大屋和食堂终于派上了用场, 李烛带着实习的学生们来了!
  学生娃子们一来, 村里马上热闹起来。有些上了年纪的村里老人, 拿他们和当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比,发现, 这些学生娃子怎么这么不老实呢?吃饭挑肥拣瘦,走在路上招猫逗狗。
  当年那些知青……连魏红缨都跟魏檗嘀咕:“咱不能惯着学生, 当年那些知青,可没少挨你爷爷大耳刮子。”
  “你可拉到吧。”魏檗白眼翻到天上去, “跟当年形势能一样吗。当年那些人, 说不定一辈子就待村里了,回城的名额都捏村支书手里,村支书当然能随时随地抖威风。我们现在跟人家,纯纯商务合作,人家就在这儿待半月,吃喝住还都给钱。”
  她跟魏红缨说:“你这里不好,人家明年不来了。有钱的才是大爷。”
  一番话, 说得魏红缨心服口不服。学生来的开销花费早已入了村里的账,来到村里之后, 看见谁家果子好, 哪家瓜甜, 也都花钱买了不少。魏红缨拿着人家的钱,确实跟人家抖不起威风。
  本来想撺掇撺掇大侄女抖威风,自己跟在后面扬扬眉吐吐气,哪知道大侄女反倒把她训了一顿。
  她心里认人家的钱,嘴上依旧小声哼哼:“我就看不上那些学生的轻浮样儿。”
  魏檗当成没听见,她姑从一开始听到村里要接待大学生就烦——这事儿魏俊海早就偷偷告过无数小黑状,上了不知道多少眼药。
  *
  油山西村产学研教学实验基地里,每个学生都背着一个木制的沉沉的标本箱,在田里观察不同辣椒品种的性状,采集标本。
  李烛这次带来了园艺专业的全部二十八名学生,每四名学生一个小组。
  每个小组一名学生负责采集标本。标本箱说是箱,其实是四面通风,一层一层摞起来的大夹子。采集植株后,把一层夹子打开,铺上厚厚的平整的吸水纸,把植株标本平铺在纸上,汁源都在抠抠峮乙乌尔尔气雾儿吧依再在标本上面盖上厚厚的另一层吸水纸,最后压上木框,把植株夹在里面。
  一个标本箱大概有七八层,全部放满标本后,会变得格外沉。
  学生们顶着大太阳,背着标本箱,还要随时在笔记本上记录。
  魏檗冷眼瞧着,一连十多天下来,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没有一个人偷懒耍滑。踏实,能吃苦,完全不像魏红缨说得那样嘛,魏红缨纯纯带着有色眼镜看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学生聪明。要知道北山农业大学可是本科,八十年代的本科含金量有多高,太显而易见了。何况现在高考是估分报志愿,由于变数非常大,导致即便是北山农业大学的学生,也有的高考分数超过了当年的清北线。
  聪明、能吃苦、接受系统科学的知识训练。魏檗站在田埂上,摩挲着下巴,驻村农技员们可以当技术管理,但没有搞新品种研发的能力。现在檗杨公司通过和南常农科院合作,代种农科院的新品种,说白了,其实是赚差价的二道贩子中间商。想要真正做大做强,最最核心的,是自己要有自己的研发团队。
  瞧瞧,满田野的潜力股,全是金疙瘩。她很是看中了三五个好苗子。只是她也知道,大家大学毕业,还都是倾向找吃皇粮的工作。这年头,本科大学毕业,跟着私人老板在北山省比社会闲散年轻人搞摇滚还要朋克,还要叛逆。
  只要这一届毕业,能有三五个人愿意来檗杨公司,自己的研发团队就可以慢慢搭建起来。
  要让他们在油山西村,感受到家的温暖!
  学生们干完一天的工作,从田地里三三两两往外走。他们跟魏檗已经很熟悉,见着魏檗,远远和她招手。
  在队伍中间的李烛也看到了魏檗。他年纪和学生们相差不大,几个男生和他勾肩搭背,跟他开玩笑:“李老师,魏站长是不是看上你了。不然怎么天天来看我们干活。”
  李烛面孔和脖子腾得红成一片,训斥道:“别瞎说!”
  “李老师你脸怎么红了?”
  “晒得。”李烛踹了说话男生一脚:“大太阳晒一天,几个不脸红的。”
  学生们嘻嘻哈哈,谁也没把玩笑话放在心上。
  到了田头,见着魏檗笑意盈盈站在田埂上,李烛莫得想起学生的玩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