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李师师兀自疑惑,笑道:“嫂子心地纯良,故不知那等奸臣心中所想。”
曹操拿回信,另取张纸包个信封,写了:“高太尉亲启”五字,吹干墨迹,连童贯奏疏一并递给时迁:“这桩事除你无人办得,你先将此奏章放回原处,待我等走后,再将此信放于高俅枕头上,我等在三十里外等你同归。”
时迁收了信和奏疏,笑道:“必然不负哥哥差遣。”
过了不久,门口车马响动,武松等人提着一人进来,那人四马缵蹄紧紧捆着,口中塞满了布,眼神惊慌。
曹操笑道:“慕容大人,青州不曾得见,谁料汴京相逢?原本请的大人尊驾,是要回去给秦明报仇的,谁知大人这般命好,我等却是惹出了天大麻烦,只得借大人名头,暂时避祸。时迁兄弟,没问题吧?”
时迁在慕容彦达和穆弘脸上反复看了半天,摇头道:“问题不大,只是还需眉笔、胭脂等物。”
李师师站起身道:“若只要这些,师师家中自有。”
曹操道:“师师且去取了给我兄弟,自己也收拾些行囊,先上车等待我等。其余兄弟,我们这般这般,如此如此。”
众人听他说完,均是面露惊喜,齐呼妙哉。
有分教:果绕因缠吴用呆,抽丝剥茧阿瞒开。人间自古无难事,贤者时分生慧胎。
第167章 英明神武赵官家
却说赵官家,本来今日听得要剐梁山大盗,心中好奇,溜出宫门看了一遭,谁料现场呕声如潮,把他也看得烦闷欲呕,兴致大败之下匆匆回宫,兀自觉得心口不畅快。
于是便决定去李师师家找点乐子,却不知是否出门没看黄历,本该万无一失的所在,偏偏竟出了岔子——
先是一个面目不善的矮汉无礼顶撞,又遭一个不知发什么疯的高衙内掌掴脚踹,尤其那一脚,踢得官家魂魄都散了半条,满眼金星,半昏半醒。
被两个小黄门扶着正行,忽然脸上又挨一记狠的,一瞬间只闪过一个念头:这厮倒是个蹴鞠的好材料!就此陷入了黑暗。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觉尾椎骨上一痛,官家一个激灵,悠悠醒转,发觉自己嘴巴被塞,浑身被缚,心中顿时大恐,下身更是一阵阵肿胀疼痛,好不难熬。
正待挣扎,忽然听见外面有人说话,听声音,似乎是之前那个唆使高衙内打自己的矮汉:“主公!到了这般时刻,岂能容你心软?我等好容易赚得高衙内入局,又用‘狂心散’迷了他神智,趁此时宰了道君皇帝,把刀子往那衙内手中一塞,便是一桩天衣无缝的铁案!高俅那厮,也必然难落好!他这等知兵善战的大忠臣丢官去职,岂不是天助主公成大业?”
官家一听,心中顿时一紧:啊呀!原来我踏入了别人的局!罢了,我爱来李师师、赵元奴处,市井皆知,偏我自以为隐秘,不加防备,却是给了恶人可乘之机!噫,也不知哪个狗贼如此大胆,竟然设局害我!
一时忍住疼痛,越发用心倾听——
却听一人声音道:“唉,赵佶这厮,虽全无人君之象,但这几年来,总算对我妹妹还不错,再说我家也是开国勋贵,食宋禄多年,如今要我弑君,我、我着实下不了手。”
赵佶顿时眉头紧缩:啊呀,我还道是贼胆包天的强人,不料却是祸起萧墙!这逆贼竟然是勋贵世家么?他还有妹妹在宫中?嗯,这声音的确有些许耳熟……
他正拼命想是何人,便听那矮汉悲愤难抑地低吼:“主公,末将等抛家舍业,死命追随,你如何竟说出这般丧气的话来?我大燕故土,如今半为宋占,半被辽吞,宰了宋皇,大人回青州起事,众山好汉一呼百应,便可以山东河北为基业,再‘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约攻辽,兴国可图也!’你如今心慈手软,岂能对得起大燕列祖列宗!”
赵佶心念电闪:大燕国!慕容氏!啊呀,竟然是慕容彦达那厮要加害我?不对啊,他这厮纨绔无能,若不是仗着妹子,连个知州都难做得,怎么会有复国的雄心?
他正想着,外面“慕容彦达”低声叫道:“不要逼我!不要逼我!要不是被你等蛊惑,我如何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我若杀了官家,便再无回旋余地!就算暂时复国,他日大军杀来,不免身死族灭,岂不是更对不起祖宗?”
原来如此!
赵佶转眼间洞察真相:定然是慕容家的家臣余孽,找上门来,出谋划策,要替慕容彦达复国!一时说动了他,事到临头却又露出废物本色,哼哼,废物就是废物,若是换了我这等雄才大略、杀伐果断的英主,事已至此,这等事还需要底下人教么?
冷笑一声,心里再往前一捯饬,顿时越发看得透彻——慕容彦达偷偷回京,声称被山贼打了青州,到处找人替他讲情,赵佶早已得人告知,只是碍着贵妃面子不好办他,任由他活动罢了。此刻看来,这“胆小私逃”竟是假的!回来想要谋逆弑君才是真的!
不消说了,那些山贼定然都是他慕容家的家臣余孽所统帅,就连那王矮虎被高俅擒捉,也是故布迷阵、掩人耳目的苦肉计!听说王矮虎今天被割了一千二百刀不吭不哼,便知慕容彦达手下的家臣死士何等可怕了!
想到这里越发后怕:我这等难得的圣君,若非那厮是个废物,此刻怕是已被杀死多时也。不行,我若要脱身,还要想办法和这废物周旋,让他以为我肯谅解,不计前嫌,如此便有机会逃走了。至于以后……哼哼,单凭“赵佶这厮虽全无人君之象”一句,你这厮便该千刀万剐!
思忖已定,只觉自己英明神武,临危不乱!
正自得意,那个家臣矮汉又叫道:“怕什么大军?我为何要千辛万苦牵扯那衙内入局?待去了高俅,朝中又有几人能战?再说只待‘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约攻辽,’一旦灭了辽国,宋国对付金国还来不及,凭什么征伐我等?”
“慕容彦达”仍嗫嚅道:“若是还没灭辽,宋兵便来,如之奈何?”
矮汉狞声道:“杀了道君皇帝,朝中必然大乱,待新皇即位,如何便得立刻出兵?只不过一两年间,我等基业便固,届时怕他何来!主公啊,祖宗荣耀,皆在你一手也!”
“慕容彦达”良久不语,似乎正在天人交战,半晌,深吸一口气:“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对不住官家了!”
赵佶一听,不由屁滚尿流,之前思忖的“先抚后剐”之计早丢九霄云外,若不是塞住了嘴,“莫要杀我!寡人把皇位禅让于你便是!”的言语,必然已脱口而出。
正感受着胯间暖意,忽听得矮汉厉喝道:“呔!什么人!”
随即听见一个陌生声音,怒气冲冲道:“你把我高坎贤弟骗走,究竟为了何事?我兄弟人在何处?”又有几个人齐声喝道:“交出高衙内,不然叫你个个都死!”
赵佶绝处逢生,顿时大喜:不料高衙内这个浑种,倒有人肯为他这般出力!只盼这些人有些勇力,能把大燕余孽击溃。
便听矮汉冷笑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哼哼,给我杀!”
这声“给我杀”,又让赵佶一惊:“啊呀,原来不止慕容彦达和他两个人!这干人敢鼓动慕容彦达复国,本事必然不低,高衙内的狐朋狗友,又岂是对手?”
他这边战战兢兢,便听的外面叮叮当当打成一团,双方似乎各有数人,口中呼喝不止。
这时吱呀一声,房门推开,一个高胖身形闪入门内,迅速关上门蹲在门后,一边瑟瑟发抖,一边还顺着门缝往外偷瞧。
赵佶躺在地上,余光看见那人侧脸,虽然不甚清晰,大致便是慕容彦达模样。
外面又战了片刻,忽听矮汉惊呼道:“别放他过去……”话音未落,哗啦一声,一柄长枪自门外刺入,透过门板,扎入了“慕容彦达”心口!
“慕容彦达”痛呼一声,那长枪往回一抽,带动他身体撞开木门,倒跌出去。
矮汉和另外三个声音同时悲呼:“主公!”
这时却听有人欢呼道:“找到衙内也!找到衙内也!”随即有人叫道:“既然找到衙内,我等速速离开!”
矮汉大叫道:“杀我主公,如何肯放你走?看刀!”
一时兵刃撞击声大作,似乎是一方逃跑、一方追杀,径直出了门口,不多时,万籁俱寂。
赵佶躺在地上,默默流下泪来:“列祖列宗保佑,那些慕容氏的家臣千万可别回来啊。”
有分教:燕国余孽伏诛际,大宋道君天佑时。坐井观天由汝去,吞金当免我师师。
第168章 龙游大海虎归山
老赵家列祖列宗保佑,慕容氏的家臣不曾回来。
李妈妈来了。
披头散发,满脸春光,伏地哭诉道:“官家,千万给草民做主也,师师被那帮天杀的贼擒去啦,奴却靠何人将养晚年?”
嚎了半天,才发现官家还捆在地上堵着嘴,跟大蛆似的鼓蛹呢,连忙爬上前,连拽带咬,解开了绳索。
赵佶恨恨拽出塞在嘴中的麻核,一时口水长流,含含混混道:“不必叮当,瓦银必划为底入土!(不必惊慌,寡人必会为你做主)”
自己慢慢爬起身,腿脚都僵痹了,颤颤抖抖移到门外,慕然一惊:慕容彦达双目圆瞪,死在天井中,胸口老大一个伤口。
“奸贼!反贼!死的倒轻巧!你躲了千刀万剐,却逃不了喂狗扬灰!”
赵佶指着尸体大骂几句,终究不敢久耽,踉跄走向地道,口中兀自道:“待寡人回宫,必会为你做主!”
赵佶离去不久,十余个健壮的小黄门,都穿黑衣,沿地道而下,手持明晃晃宝剑,见人就杀,无论是重伤未醒的同伴,还是李妈妈宅院里众人,尽皆杀了个干净,带着慕容彦达尸首而去。
深夜时分,一匹快马出皇城,急宣高俅入宫觐见。
高俅得报,急急将一纸信函扯碎,咽入口中吞下,穿戴整齐,面不改色去见皇帝。
一路上,脑中兀自回味着信中内容。
“太尉大人钧鉴:草民宋江,字浮舟,阳谷人氏,行商于山东。前因男女私情,见罪于登州通判,为其面辱,羞怒之余,引伙伴石秀、穆弘、栾廷玉、时迁、樊瑞等,负气入京,本欲结交官长,致其调任别处。天缘巧合,有幸结识衙内,义气相聚,彼此结为知己,又蒙太尉赏拔,授吾数人官衔,此恩莫大,吾等岂不铭心深记之?”
“量吾等本意,欲在离京前拜谒太尉,当面求教,以解思慕之渴。不料平地生波,又遭是非卷入:今日从衙内游,人群之中,衙内、樊瑞两人一时不见,吾等焦虑不安,遍城寻找,于日暮时,侥幸看见樊瑞所留暗记,追入方知,祸首非是旁个,竟为青州知府慕容彦达也!”
“据其部署所言,慕容彦达为鲜卑慕容之后,欲复故国,故此设下陷阱,以狂药灌于衙内,令其弑君,以期离间君臣,祸乱朝纲,他好趁机取事也。吾等受太尉大恩,又与衙内有义,岂能坐视不顾?故愤然与贼力战,不料慕容氏臣仆,皆为武中健者,吾等侥幸救出衙内,已是人人带伤,幸得栾廷玉飞枪刺伤贼首,才得遁逃。”
“吾等本欲归返太尉府,不料途中衙内醒来,自称此前狂性发作,掌掴皇帝,又一脚重创龙卵,踢得生死难测。此等滔天之祸,太尉亦难遮掩,故我等思之,决意改道出城,带衙内径回山东,隐其姓,埋其名,权且避祸数年,再观以后。若朝廷追究,衙内失踪难觅,太尉亦有推诿辩驳之宽余也。”
“回山东后,有太尉所拔官职,生意当可做大一倍。吾等皆大尉门下士也,每年今日,当进献数十万贯资财,以报太尉之隆恩。若太尉有用我等处,一封书来,刀山火海亦可赴之。”
“仓促提笔,言语混乱,只为报知太尉前情后果,以便应对查询也。伙伴时迁,素擅提纵之术,斗胆令其潜递府上,若有惊吓,万请莫怪。”
“门下士顿首百拜。”
高俅眯了眯眼,这假儿子学蹴鞠不成,倒是踢得一脚好龙卵!虽然有所谓狂药的因果,怕是也不能要了。好在并非亲生,虽然有些感情,终究不至于肉痛难舍。
至于“宋江”等人,倒是颇有胆气,这等欺君大祸,竟然也敢背下,岂不是天生的一群死士?何况“每年次日,数十万贯资财”,想想都觉香喷喷。嗯,他特意提了什么樊瑞、时迁之名,怕是也有为其求官之意……
还有慕容彦达老狗,看来竟然真个要一心复国了,他的手下,有自己不少对头,这次缘何要牵扯自己入局?怕是收服鲁智深、林冲等人时,许下的什么承诺!
不过宋江那几人,既然有本事抢出孽子,可见本事也不小,令他们坐镇四州,也不失为对付林冲等人的手段。
及至皇宫,高俅心中已自有了取舍。
进得上书房,只见赵佶坐在软榻上,阴影遮住面貌,看不清神情如何,只伸手一指:“你看这是何人!”
高俅这才看见地上还躺着个人,定睛一看,失声叫道:“慕容彦达!这厮如何死了?”
赵佶冷身道:“他便是在朕的眼前,被人一枪刺死!呵呵,倒是救了朕的性命,不然,此人便要弑君也!”
幸得栾廷玉飞枪刺伤贼首……高俅想起信里话,微一摇头,想必他们败逃匆忙,居然没发现这一枪,竟直接要了慕容彦达性命!
“不瞒圣上!”高俅连忙跪倒,禀告道:“之前曾得情报,说这慕容彦达,勾结了梁山匪人归京,臣去捉拿,只拿到了今日被剐的梁山贼王英。因慕容彦达乃是皇亲国戚,臣没有真实凭据,未敢全城大索,只派人偷偷探捕,不料他竟如此狂悖,胆敢行刺圣上!臣办事不力,累及圣上遇险,死罪也!”
赵佶眼角抽了抽,冷冷又道:“你那号称花花太岁的好儿子呢?”
高俅脸上露出羞耻难言又隐含惊惧的神色:“臣……教子无方,以至那厮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动辄数日不回,臣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难道这孽子竟与此事有涉?”
赵佶冷哼一声,又问道:“你儿子平时和什么人交好,你可知悉?”
高俅显得越发惶然,苦笑道:“臣对这犬子极为失望,因此不大过问他的事,只是曾听人禀报,他爱和一些江湖武人来往,不过那些人也都是骗吃骗喝,似乎没什么本事。”
赵佶耻于细说自己瞟鸡被打、龙卵重创的丑事,只是将各种细节盘问高俅,高俅得了曹操书信,早就想明白了自己应该知道哪些、不应该知道哪些,因此神色坦荡,对答如流,表情、眼神、语气,皆无一丝错处。
赵佶盘问一回,发现情况同自己所料不差,高俅父子的确是误遭卷入,便道:“慕容彦达一死,那些乱臣贼子群龙无首,难成大事,但也怕他们狗急跳墙,再生事端,既然他们扎根山东绿林,那剿匪事宜,便不可拖延,爱卿当速速办妥。”
高俅拱手领命。
赵佶沉默片刻,道:“你退下吧。如果你儿子回来,将他送进宫内,朕还有事要问他。”
高俅连连答应,躬身而退。
赵佶教人抬了慕容彦达尸首下去,寻思过两天寻个由头,打发慕蓉贵妃进冷宫——在他想来,若非宫中有人通风报信,叛贼如何得知自己要去李师师处?
想了一回,自问无漏,欲待去睡,胯下又疼的厉害,看见案头一堆奏疏,顺手拿起最上面一份,打开一眼扫去,乃是童贯奏请遣使者联络金国的事情。
这事童贯已不是初提,正待放下时,忽然觑见一句:“自登莱涉海,结好女真,与约攻辽,兴国可图也!”
心中顿时一凛:啊呀!那策动慕容彦达造反的家臣,似乎也曾两度提到这句话,便连字句,都是一模一样。
赵佶此人颇为聪慧,虽没有过目不忘之能,记住几个句子却也易如反掌,顿时心中就疑惑起来:“童贯奏疏的内容,慕容彦达如何得知?莫非童贯立功心切,见寡人几年不曾允他联络女真,居然动了别的心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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