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4章 春风万丈赴林梢
老曹微微一愣,不知这妞儿怎地忽然这般害羞,口中还是接着编了下去:“我还有一番小小心思,便是生恐那剑佩在身上,真到用时,稍有损伤,不免追悔难及,因此特意交给一个极妥当的人代我保管……唔,金芝,你这是怎么了?”
“啊、啊!没、没什么!我是说,武哥哥的处置甚是妥当。”金芝自觉出了丑,连忙拿话遮掩,忍不住捂住了脸,只觉双颊滚烫,心里暗暗埋怨:都是百花姑姑干的好事,不然我岂会胡思乱想?
要知女子心思最是难猜,尤其年轻女子,心中念头往往古灵精怪,转的又快,常教人无处捉摸——却不像少妇,只要买包便好。
要不如何说少女情怀总是诗?
饶是老曹这等情场老手,此刻也万难想到,这羞羞怯怯的妞儿,方才心中竟是写了一首……黄诗!
老曹只道方金芝说“不许说、不要看”,是怕他因没带青鸾剑而觉尴尬,不由暗生感激:堂堂圣公之女,想必也是娇生惯养的,却这般懂得体谅人,当真难能可贵也。
当下语气益发温柔,顺势转移话题:“自同你相别后,因江州事发,朝廷屡屡派人来打梁山,我亦不能置身事外,只得带个面具儿上阵,好在无人得识……”
方金芝也乐得不聊宝剑大小,连忙接口:“啊,那便同你来相帮我们一般!仗可打赢了么?”
老曹点头笑道:“自是赢了,随后特地去了一回汴京,替许多兄弟谋了官职,以为长远计;忙完后本欲来江南,不料又同一个曾头市起了纷争,扣了我们去买马的弟兄,只好去讨伐他……去岁便一直在北国辗转……又于东瀛勾留……回来后衣服还不及换,便听说童贯挥大兵下江南,因我不在,点了弟弟武松为将,生怕你有失,借了我宋兄弟名儿,忙忙赶了来此。”
他絮絮叨叨,将别后情形约略说了一回,意图明显:几番想来,都被牵绊住了手脚,如今得空,立刻奔赴。
方金芝果然中计,倒是不安起来:“原来武哥哥竟然如此忙碌,倒是我不懂事了……实不相瞒,这两三年,我心中常常怨你说话不算,还想去山东找你算账来着,唉,险些冤枉了哥哥。”
曹操疑惑地望她一眼,心道:奇了,我都说了童贯点了武松为将,本要趁机埋个伏笔,可她如何竟不问我?
却不知在少女心中,曹操决计不会对自己不利,因此浑没往心里去,下意识认为曹操必有对策,况且相思三载,终偿所愿,如此良辰美景,难道竟要同他谈论军国大事?那岂不煞了风景,亦辜负了这明月春风。
曹操虽不知她心思,但她不问,自己也不好多说。
只得顺着她话儿说道:“其实我也并不冤枉。现在想来,那些事务虽然急迫,若真交付别个兄弟去做,也未尝不可,归根到底,总是武某自以为是,事必躬亲,以至于……”
他扭转头,看向方金芝,眼神深沉:“平白耽误了你我相处的辰光。”
他这番甜言蜜语,通篇不见情爱字眼,颇似平淡无奇,却满满蕴含着成功男子的铁汉柔情,方金芝听在耳中,只觉心神俱醉,目光同他一触,几乎要溢出蜜来,羞涩垂下蓁首,小小声道:“以后的辰光,还长着哩。”
月光之下,少女神情娇羞,本就不俗的容貌,越发清丽可人。
老曹虽一向偏爱比较成熟些的女子,但身临此情此景,也不由怦然心动,语气却是真正诚挚了起来:“是,但愿人长久。”
说话间两人缓缓走到城关上,本来值守的兵士见他两个上来,都识趣远远避开了。
一时间四下无人,脚下雄关如铁,四月的春风从夜空中掠过,拂起了少女的发丝。关下山峦之间,吹荡阵阵林涛,与富春江的潮声卷在一处,恍若天籁。
方金芝偏过头望望老曹,再望望月亮,抿了抿嘴,只觉此刻天宽地广,那星光月色,树影潮声,所见所闻,无一不是美好动人。
她只觉心里种种情绪激荡,却又难诉于口,暗暗悔道:罢了,当初父亲请了有名的文士来做西席,教我和天定学文,我却不该放任天定打跑了人家,不然若做个才女,此刻也能作出一首诗来,无论十年二十年后读起,都会想起今天晚上,我和武哥哥在此谈心赏月的光景,岂不是刻骨铭心?
念头一转,忽然对老曹道:“武哥哥,我听江湖传说,山东‘武孟德’乃是文武双全之人,不惟能提刀杀人,亦能落笔成诗——我又听人说,古代有个很厉害的大才子,七步便可成诗,武哥哥有没有这般厉害?”
曹操听了,又是惆怅又是好笑,叹口气道:“七步成诗那个,是我儿子。儿子有这身才气,当爹的难道弱似他?”
方金芝只道他信口开河,轻轻打了一下,嗔道:“不许胡说,古人的便宜也是好占的?岂不辱没了先贤。哼哼,我知道了,武哥哥定是不肯服气人家的才华,我听七佛叔叔说过的,这便叫做文人相轻,是不是?”
自家暗忖道:是了,石宝他们平时比武,若有百花姑姑在场,每每打的加倍卖力,果然男人都爱在女人面前卖弄,武哥哥这般老成宽宏之人,在我面前,也不免嫉妒我说别的才子厉害。
她自觉看穿了老曹的嫉妒之心,心中愈发甜蜜,故意激他道:“武哥哥,你若也能七步做出一首诗来,我便信了你真个文武双全,是个顶顶厉害的好汉子!”
一边说,一边翘起白皙幼滑的大拇指,在他眼前摇了摇。
曹操一笑,走了两步,正要开口,却被方金芝拉住——
她其实不知做诗难易,一看曹操走两步便要开口,只道自己题目出得易了,眼珠一转,忽然道:“我听七佛叔叔说,本朝文人,多爱填词,武哥哥且不要做诗,填一首词便是,嗯,我听人唱过一个《临江仙》,这乌龙山临着富春江,你填一首《临江仙》,岂不应景。”
“《临江仙》么?”曹操洒脱一笑,又走两步,抬手指了指月亮,又指了指自己和金芝,曼声吟道:
『“天上一弯新月,两人并立中宵。
春风万丈赴林梢。
千山隔不断,几度梦魂招。
始信相思如酒,多情曾把谁饶?
三生石上姓名标。
若非天注定,何处起心潮?”』
随着老曹一字一句念出,方金芝眼睛越睁越大,嘴角亦渐渐翘起。不眨眼地盯着老曹,只觉得这一刻,竟是平生从未有过的快乐和满足。
其实若是用典繁多的诗词,方金芝多半便要不知所云,然而老曹看出她这方面识见有限,一首词作的浅白如水,其中含义,方金芝俱能感同身受。
忍不住双手拉住了老曹一只手,连连摇动:“你这首词,说得不就是你和我么?哎呀,哎呀,你得写下来给我,我要好好背下来,一辈子也不忘它!哎呀,你刚刚是不是只走了两步?你比那个古代大才子少走五步,还多写了、多写了……”
她扳着手指头,想算一算这首词比曹植的《七步诗》,究竟多出几个字,算了半天,神情越来越迷糊,干脆把手一挥:“多写了好多好多个字呢!”
老曹看她憨态可掬,亦是哈哈大笑。
方金芝又去抓他手:“哥哥好厉害……”
话音未落,忽听一个粗豪嗓门炸雷般响起:“哥哥好厉害!词也填的这般好,不像铁牛,只会作诗。”
方金芝吓得小兔子般跳起来,急忙撒了手,回头望时,却见李逵摇摇摆摆走上关来:“好呀,你和我哥哥躲起来作诗耍子,如何不叫铁牛?”
方金芝自小到大,满眼所见,便是江湖上的豪迈汉子,虽有方七佛、娄敏中等几个有些文化的,谁又肯陪她一个小女孩说笑?
因此偶尔听人说书,讲起那些才子佳人故事,未尝不羡慕有加,年少之时,还曾特地乔装打扮,去看那些书生们举办文会,可是那些人说起话来,非止摇头晃脑,更要引经据典,那份冲天的酸气,方金芝却又受不了。
后来听人说起盛唐之时,有一位“青莲剑仙”李太白,不惟剑法超群,更能做得好诗,便找他诗集读了,只觉慨慷豪迈,迥非所见士子能够媲美,因此“恍然大悟”:原来真正的文人,该是这般风采。
因有这个念头,当初相识老曹,稍经相处,便觉得他身上气质,正如自己想象中李太白一般,豪迈磊落之余,不失风雅本色,今日再听他出口成篇,更觉神魂飘忽,大有“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之叹。
谁料李逵忽然一嗓子,把这份旖旎意境瞬间扯得粉碎。
一时间又气又急——气的是氛围破坏无遗,急的是不知这黑厮来了多久,方才自己忘情之下,小女儿的娇痴嗲态尽数流露,若被别人听了去,人也不要做了。
这正是:浩浩春山连碧障,高高明月照银关。若使长风能有信,岁岁吹回江上帆。
第465章 铁牛直质武孟德
当下惶惶急急问他道:“李大哥,你、你是何时来的?你一直在听我们说话么?”
李逵拍了拍肚皮,乐道:“小嫂嫂同我哥哥说悄悄话,我做兄弟的岂敢偷听?我是出来撒尿,忽然听见哥哥作诗,这才赶来同乐。”
方金芝这才放心,又听他叫自己小嫂嫂,又是欢喜又是害羞,扭捏道:“我和武哥哥还没成亲呢,你这声嫂嫂叫的却是早了。”
李逵傻乐道:“不早不早,当年你骑走了我哥哥马儿,铁牛便知道你早晚要做了我的嫂嫂,不过我当时以为你要做三嫂嫂,谁知这一番折腾下来,倒成了小嫂嫂。”
方金芝一愣,她还道小嫂嫂什么的,是因为自己年龄小,没想到竟是排序——可他这几年,不是一直忙得不曾停脚、都抽不出身来探望自己么?
眼见老曹面色微变,急忙迈出一步,先将老曹挡在身后,防住他打眼色,挤个笑眯眯的好模样儿,和声和气同李逵道:“武哥哥这般人才,自然多的是女子喜欢,李大哥,你且同小妹说说,我前面那些姐姐,究竟是有八个,还是九个?”
李逵哪里晓得这是投石问路之计,急忙摆手道:“小嫂嫂说什么话!我哥哥难道是个好色之徒?铁牛告诉你吧,我哥哥除你之外,至今也不过才四个嫂嫂。”
“竟然才四个呀!”方金芝面上微笑,心中气苦,当日荒山论武,记得说过曹操只有两个婆娘,不料三年下来,竟是又添了两个,可是他既有空讨老婆,为何不来江南先娶了自己?
李逵性直,听不出正反话来,听方金芝说竟然才四个,还道她嫌少,心道罢了,我可不能让哥哥在新嫂嫂面前丢了面子,忙把蒲扇大的巴掌摇了摇,神秘道:“少虽然少了些,却是个个来头不小,潘二嫂嫂是原配,暂且不说,只说扈家大嫂嫂,使得好双刀,又替哥哥生的好大儿,长大后是要娶我家阿瓜的,再有一个李三嫂,她却奢遮,当年……”
正说的起劲,要把天下第一花魁、扶桑第一妖女都是自家嫂子的丰功伟绩好好显摆,便听曹操沉声道:“铁牛,我去北国做使者,只叹不曾带你去!早知你如今这般能言会道、嚼老婆舌,该带了你去同金人交涉,才不负你这番口才。”
李逵一乐,心想哥哥夸我能言会道……忽然察觉不对,哥哥这语气有点吓人呀!
再看看方金芝似笑非笑、眯着眼睛发狠的神情,猛给自己脑袋一掌——
上次在哥哥府里,扈大嫂嫂心疼宝莲辛苦,说要送自己两个伶俐好看的丫鬟,自己点头准备答应时,宝莲可不就是这般神情?
犹记得回家后那一顿狠掐,可怜堂堂黑旋风,几乎化成了紫旋风也。
再一细想,宋宝莲都有这般威力,这个金芝小妞可是一个练家子!回头掐起哥哥皮肉来,岂不都是自己的罪过?
连忙拿话找补:“啊啊,小嫂嫂莫要误会了铁牛的话,我是说呀,哥哥虽有四个嫂嫂,但是若论起来呀,还数小嫂嫂你最是出众咧。”
方金芝看他慌里慌张,拙态毕露,生气之余,又忍不住好笑,随即又想:李铁牛是个憨直汉子,我不妨趁机盘问他几句,以窥武家后宅之虚实,若是姐妹们有所争执,应对起来也好有的放矢,七佛叔叔不是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便抓住他话头打探:“李大哥乃是磊落好汉,小妹素来是最景仰不过的,李大哥说我出众,却不知出众在何处,那四位姐姐,又可有出众之处?”
李逵大眼珠子一转,心想罢了,宝莲在家里唱曲,记得有一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宝莲对我解释过,说这男人家都是喜新厌旧的,有了新人,便不免格外宠爱。铁牛虽非如此,哥哥怕是难免也,我方才说错了话,这会儿正好美言几句,讨好这新崭崭的小嫂子,哥哥宠爱新人,见她欢喜了,自然不怪罪我。
当下胸有成竹,笑呵呵倒:“江湖儿女,最紧要便是武功!若论武功,我瞧便要数你、数你……”
数来数去,他也没数出话来——
可怜铁牛,虽有讨好之心,平生却是说不出虚情假意的奉承来。他是见过方金芝出手的,剑法虽也将就,却无杀伐之气,变招应对也不够灵活,脑子里面过了过,感觉扈三娘砍她,大约让一柄刀都还有余。
方金芝又不傻,见他笑脸转成苦脸,心里有数,大约那个“一丈青”,武艺的确不凡。
当下解围道:“武功就不消比了,若是嫁了武哥哥,难道还让我们上阵打仗?”
李逵顿时大喜:“对对,正是这般话说,女人家武艺高低本不打紧,宝莲同我说过,做妻子的要知书达理,才能教养好家中孩子,要是说这知书达理呀,自然是、自然是……”
一张黑脸自然又苦下来。
他以前虽扁担倒了不识个一字,和宝莲成婚这几年,多少受些熏陶,堂堂“青州诗仙”,已非当年江州小逵可比,心想若是比知书达理,小嫂嫂头顶怕是还不到李师师脚面高呢。
连忙撤口,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哎,知书达理也没什么好比的,谁还能高过我哥哥去?俗话说郎才女貌,男人有才便够了,女人呀还是要看相貌,若说这个相貌呀,那必须、必须……”
有心夸赞方金芝相貌美丽,艳压群芳,话到嘴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玉藻前无可挑剔的面孔。
李逵虽然在这方面憨了一些,但美到玉藻前这般程度,莫说李逵,东哥都能看出什么叫倾国倾城。
曹操被方金芝挡在身后,看她背心一抽一抽的,显然都快哭了,暗骂李逵多事:
没有金刚钻你揽什么瓷器活?以为自己是石秀还是周通?你那张大嘴,生下来就是给你喝酒吃肉骂娘的,难道还能哄女人不成?
他也顾不得许多,拉开方金芝,走到李逵神情训斥:“你这黑厮,有话便直说嘛,非要学文人拽词,如今话到嘴边却想不到词了,可不是丢人现眼?且待为兄教你——论武艺,金芝艺高人胆大,几张弓几壶箭,独挡西军三千铁骑,这手箭法,真乃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李逵见他连连挤眼,哪还不知是在给自己找台阶,连忙一拍大腿:“对对,还是哥哥有才,铁牛也是想说百步穿杨、箭无虚发!呵呵,你看这话都藏在牙齿里,舌头却找不着它……金芝妹子这弓箭本事,便是花荣兄弟见了,也要赞一声:好了得的妹子,啊不,嫂子!”
曹操见他还晓得顺着台阶往下溜,也出一口大气,继续道:“若论文采,你不见金芝方才出给我的题目么?富春江边临江仙,多么贴切,多么得体?可谓是过目成诵、兰心蕙质。”
李逵把大脑袋连点:“对对对对,过目成诵、兰心蕙质,哎呀,还是哥哥知道铁牛肝肠,这几个字儿就在我喉咙里,却是粘着不肯往外走。”
曹操回头看看金芝,露出赞赏惊艳的眼神:“若说容貌,按理说各花入各眼,本难分高低,但是金芝却有不同,单说面孔,已是俊俏到了极处,偏又有一身平常女子罕见的勃勃英气,可你若说她是女侠吧,却又有一种极为难得的温柔气质,哎,也不知是哪位仙子托生,才让人间得见如此玉人。”
老曹当着李逵面大夸金芝容貌,李逵又是个浑人,跟着摇头晃脑,不断复述:“嗯,勃勃英气,对,如此玉人……”
这般尬吹,莫说金芝这般少女,便是李师师怕是也难抗衡,金芝娇羞难抑,把jiojio一跺:“你们兄弟联手取笑我,我、我要睡觉了!”蛮腰一拧,跑去了自己房里。
李逵惊道:“还是生气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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