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当初平田虎,太原大战后,曹操回师去打沁县,临行前欲见宗泽,宗泽婉拒,使武松转告他八字:人各有志,莫愧青天。
宗泽面色复杂,良久,长叹道:“我在登州,颇有故旧,常常通信,知你治下数州,政通人和,百姓不受欺凌,这幽云之地……若朝廷无力入手,在你手中,倒好过在那些异族手里。”
曹操摆手,嬉笑道:“汝霖公所言差矣,什么你手里我手中?区区在下,青州节度使武植!麾下土地,和宋境一般,都是汉人之土也。”
宗泽文才不凡,岂听不出他话中两可之意,唯苦笑罢了。
曹操抬头,看向人群里几张隐约熟悉的面孔:“小岳飞,哥哥说得没错吧?”
岳飞不料他把出哥哥弟弟的称呼来,他为人稳重正直,不见长于辞舌之锋,一时不由愕然。
王贵反应却快,高声道:“哼,谁是你弟弟!”
曹操把手一划拉:“四海之内皆兄弟!”
王贵虽有辞锋,却没文化,顿时也呆滞住了。
岳飞这时反应了过来,接口道:“虽然四海之内皆兄弟,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曹操摆手道:“谬矣!鹏举贤弟,汝言道与我不同,不过是当年和令师有些分歧,呕得老人家吐血,因此汝心中记恨,只是汝且细想,当初我同他争论,各自持了什么道理,如今回头再看,却又如何?”
岳飞神情一凛,忍不住回想当初,面色不由大变!
曹操眼神掠过诸人,淡淡道:“我和周侗先生,数年前曾有争执,起因是他说我二弟,性情倨傲、杀心沸腾,吾便言道,二弟性傲,因此见不得宵小,好杀,只对欺世之狂徒,异日天崩地裂,才知谁个真是丈夫。”
说罢看向岳飞:“我二弟如今乃是高唐州兵马都统制,辽兵二十万南来,杀得童贯丢盔弃甲,却不能过高唐州半步,山东无数生民,因他不遭屠戮,他武松,可算丈夫么?”
岳飞脸色一白,还未言语,宗泽先把手一拍,哈哈大笑:“好个武二郎,好小子!老夫不曾看错他,这些日子一向闻得辽兵高歌猛进,却不知他寸步难入山东。”
岳飞这些日子在军中,甚慕宗泽为人,见他大赞武松,愕然之余,越发不知所措。
王贵却叫道:“噫!你二弟这般厉害,为何不去勤王救驾?”
曹操笑道:“是啊,你快快去问官家和童贯,我二弟这般本事,山东又不远,为何宁愿调雁门守军,却不唤他勤王?”
王贵等人自然不知武松和童贯决裂,吃他一记反问,忍不住抓耳挠腮,便问岳飞:“是啊,大哥,为何皇帝老子不召山东兵马勤王?”
岳飞斥道:“住口!朝堂诸公,自有高论,岂是你我能臆测的?”
曹操指一指岳飞:“我和周先生争论的第二点,就是我说天崩地裂,他说天下太平,我说金人如虎,他说老子不信。”
宗泽听到这里,饶是一脑门子官司,也不由哑然失笑。
岳飞忍不住翻个白眼,驳斥道:“我师父原话可不是这般。”
曹操说:“大概一个意思罢,呵呵,如今天下是否太平,世人有目皆睹。鹏举啊……”
他声音忽然变得凝重、真诚:“须知风起于青萍之末,我等为将者,察天时,料先机,乃是本分,若等狂风大作,人尽皆知,我等再做主张,是不是迟钝了些?”
岳飞眼神明灭,咬牙不语。
曹操一笑,又道:“你方才说你兄弟,不该臆测朝堂高论,我和你师父争论的第三点,便是我说朝堂上主昏臣庸,将弱兵疲,比辽尚不足,安言争雄于金?你师父骂我大胆。”
说到此处,笑容越盛:“我又据理力争,说赵官家除了写字作诗搞女人,再无长处,便是写字作诗搞女人,我也胜他,你师父便抢了你的枪扎我,又气急攻心,吐出血来。”
他本来还想说林冲之事,但这时众将都来到身后,曹操不愿提林冲往昔伤心事,故此捺下不言。
只说道:“你看,赵皇帝放着山东雄兵不用,让天下奇险于金人,满脑子驱虎吞狼念头,却不知他自家不过鼠兔之流,凭什么自以为能调度虎狼?为兄的说他只会写字作诗搞女人,难道错了不成?”
王贵忍不住要倒戈:“大哥,这姓武的所言,似也不无道理……”
岳飞怒道:“闭嘴!”
说罢看向武植:“吾师堂堂大侠,若论眼光,或不及你长远,但是胸中正气……”
曹操摇头哂笑:“鹏举贤弟,不是这般说道理的,愚兄同你说国家大事,你和我扯江湖绿林,不过说江湖便说江湖!你家陕西大侠铁臂金刀周老爷子,一生仗义行侠,杀过许多江湖宵小,因此以国士自诩,看不起我二弟,那你可知,我二弟又做了什么事业?”
王贵嚷道:“不就是挡住了辽兵么,这却不是江湖事业。”
宗泽咳嗽一声:“河北虎王田虎,是武二郎阵前斩杀!”
岳飞几人齐齐一滞,田虎江湖黑道巨擘,这总算江湖事了吧?
曹操又道:“还有一事,怕是汝霖公也不知。朱勔此獠,祸乱江南十余载,可谓恶贯满盈,圣公方腊起义,数十万人要杀他,尚不能得手,你等可知,却是谁于金陵鸡鸣寺下,冲突千军,力战六大高手,斩朱勔狗头于万众目前?”
几人听了一惊,王贵失声道:“不是明教元帅‘屠虎刀’司行方么?”
曹操大笑:“石宝!你来说。”
石宝在后面听他们谈论往事,虽然有些不大听懂,也不由热血沸腾。
这会儿听到喊他,不由大喜,昂扬走出,抱拳道:“在下‘南离神刀’石宝,明教昔日五大元帅之一!”
宗泽、岳飞等人听了,都不由吃惊,见石宝雄健昂扬,心知多半不假,也都抱拳还礼。
石宝侃侃说道:“朱勔遭诛之时,司行方还在洞中养伤,无数明教兄弟,都是见证。那杀人者,当时奉旨来剿我明教,驻扎在宣州,一路上听说朱勔恶行,怒发冲冠,悄然离营,只带一员小将,奔赴金陵,冒‘屠虎刀’之名,诛杀此獠!”
“此人,正是‘活典韦’武松武二郎也!”
宗泽等人,都是一惊,唯有王贵跳起脚,一拍岳飞道:“我说什么来着?哥哥,我当时是不是就和你说,这人定是我们仇家,不然为甚跟着他的小子,杀了朱勔替身,偏偏报出岳飞名号?”
他兴奋莫名,又对汤怀、张显嚷道:“你们还说是重名,只有小爷智慧不凡,晓得必是对头。”
岳飞想了一想,神情古怪地笑了起来:“冒我名字的,是那杨再兴?”
曹操点头:“你没忘了他?他也不曾忘了你也。鹏举贤弟,所谓殊途同归,当年我等虽有争执,天下局势变幻已多,你我如今,莫非依旧是‘道不同’乎?”
岳飞一震,不知如何作答。
曹操也不逼问,哈哈一笑,左手扶住宗泽,右手扯住岳飞:“汝霖公、鹏举贤弟,此处也不是说话所在,且入营中叙话。”
宗泽猛省:“啊呀,不知不觉被你扯开了话题!武大郎,不管你究竟是何立场,雁门关终究不可让渡于异族呀!”
曹操振眉道:“汝霖公勿忧!国者,赵氏之国也,他家祖宗打得基业,他要败坏自由他。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他要卖国随他便,若要卖天下,武某第一个不答应!”
岳飞一震,心想这厮真是狼子野心,忍不住便要扯开手,然而老曹便似一个无耻渣男,笑嘻嘻握紧了拳头,丝毫也不肯松开。
若论岳飞力气,真个要发力挣扎开,原也不难。
只是他毕竟君子,此番来有求于人,对方不肯撒手,他便扯不开面皮——
便似那好面子的小闺女,被渣男硬拉住了手,又欲挣扎,又怕闹出动静引人围观,羞答答好不为难也。
这正是:小人手段君子心,人间难觅几知音。滔滔俗世皆罪我,但见沙砾不见金。
第617章 不以天下奉一人(下)
众人入了帅帐,各自落座,老曹这才松开岳飞。
宗泽抱一抱拳,正色道:“武大郎,数载前登州一叙,你我话不投机,但如今河北陆沉,你却能在辽境兴风作浪,若所猜不错,当是跨海而来!可见你当初谋取登州,着实深谋远虑,老夫远不能及也!”
微一沉吟,又说道:“只是恕老夫直言——实难信你此举,纯是一番公心。”
曹操还他一礼,笑呵呵道:“公心与否,但看如何论定,若以天下为公,武某便是一片公心!若只以皇帝喜乐为公,花石纲才是公心,武某却尽属私心杂念也!”
“花石纲才是公心”几个字,顿时噎得宗泽哑口无言。
老曹洒脱一笑:“无论汝霖公信吾与否,武某还是要直言一句:吾实非狼子野心之徒也!若使圣天子在位,吾与兄弟幽游林间,快活一世,亦所愿也。吾与汝霖公,乃至周侗先生,真正区别之处,在于汝等犹信朝廷有道,然而在吾眼中,这朝堂主昏臣佞,实不足以保天下。”
说到后几句,笑容收敛,掷地有声。
岳飞忽然道:“正因如此,我辈岂不更当奋发?‘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宗泽看了岳飞一眼,满目激赏。
曹操摇头失笑:“好一个‘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汝欲效杜子美‘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乎?”
二人所引诗句,皆是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内容,前者是心怀之理想,后者是遭际之现实。
岳飞顿时无言,正自斟酌应对,老曹卓有兴趣望来,冲他眨了眨眼道:
“鹏举贤弟,其实愚兄和官家也有数面之缘,你若要见他,愚兄却可为你引见,只是你信不信?你若欲致君于尧舜,官家理都懒得理你。你若能和他聊聊怎么写诗作画,养花嫖表子,那才真正离飞黄腾达不远也!”
林冲自见岳飞,不住悄悄看他,却一直捏着拳头,不知如何开口。
这会儿见岳飞被老曹取笑,脸色涨红,忍不住叹口气,低声道:“小师弟,大哥说的话虽诙谐,但你既是师父弟子,当知因材施教四字,若不是那块料,便是教也教不会的。”
张显不由点头,接口道:“大哥,林师兄所言其实不错,师父教给你的枪法和教给我便不同,他说你的力气大、反应快,这都是天生的本事,因此你的枪法,我学了反而露怯。”
王贵瞪眼道:“咄!师父说不许我们认林教头做师兄,你忘了?”
林冲脸色一白,低头不语。
曹操见了不快,沉声道:“王贵,你林师兄自涉北国以来,阵斩辽、金猛将无数,你师父一生,杀过几个有名敌将?”
起身走去,拍了拍林冲肩头:“林教头,尊师虽有侠肠公心,所见毕竟有限。你师徒二人,孰与天下有益,自有史笔如刀!”
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向岳飞几人:“你信为兄一句,周先生得留名于野史杂谈,已为极致,而你林冲,配享武庙,名垂青史,有何难哉?你二人虽有师徒恩情,成就却天差地别,你又何必以其言而自苦?”
林冲一震,忽有拨云见天之感。
便似一个始终得不到父亲认同的儿子,常怀郁郁之情,但忽然有一天发现,他之所成,早已高于其父无数,此前郁郁,反而化成了对其父的同情和包容。
起身抱拳道:“林冲愚鲁武夫,若非哥哥时常教诲,此生必无所成。”
曹操笑呵呵道:“愚兄若无你这些兄弟,又岂能有成?”
宗泽摸了摸胡须,顺势道:“武大郎,你有这些好兄弟,别个难以做成之事,你未必不能。当今天子,其实聪明不凡,只是朝中重臣,皆曲意媚上之辈,因此坏了心性,如今强敌在侧,若是你……”
话未说完,武植笑道:“汝霖公谬矣!子曰四十不惑,赵官家四十之年,心性既坏,岂能复正?况且他之轻佻,又非今日,武某虽孤陋寡闻,也知章相语其‘轻佻不可君天下’也。”
宗泽、岳飞对视一眼,各自叹息。
曹操所言章相,即章惇章子厚,真正文武双全的铁腕人物,自赵佶还是端王时,便看他不上,至死不放其在眼底。
宗、岳二人虽怀忠义,毕竟都是直性汉子,所见所知在此,要他们硬说赵官家英明神武,岂能说出口来?
曹操又道:“武某自诩好男儿,尝读史书,晓得神州陆沉之惨,又岂肯让五胡惨况,复现如今?国门当由良将守,天下当由圣君安,可若是朝中没有圣君良将,亿万黎庶,便活该为异族马牛么?”
宗泽、岳飞面色一变,心口砰砰而跳。
公孙胜察言观色,忽然起身,哈哈笑道:“二位将军,某乃二仙山炼气士公孙胜也,江湖人称‘入云龙’!小道平生修的便是一个‘道’字,倒有些许拙见,不吐不快!”
鳖壳扇晃了晃,轻轻说道:“诸位来前,吾等兄弟正议论宋皇借金兵御辽一事,吾兄比之于借契丹兵之石敬瑭、借回纥兵之李亨,皆为皇权私利,置天下于不顾之辈也。小道便想起昔日所读《运命论》,顿时悟及:何为圣君?君子之君也,以一人治天下,何为昏君?小人之君也,以天下奉一人。”
说到此处,公孙胜大袖一挥,满脸潇洒:“小道虽是方外人,总也生在这天下。他为君者,不利我之一毫,反把我性命身家,供异族鱼肉,以全其私利,吾若依旧视他为君,尊之贵之,莫非骨头贱乎?”
他当皇帝的把我当成灰土泥尘,当成讨好别人的祭品,我还把他当成至高无上的皇帝,我难道贱么?
石宝跳起身,拍手大叫:“道长说得再对没有,赵官家外无护持之力,内无慈爱之心,岂配做这天下之主!”
岳飞瞪起眼,大喝道:“然而我辈生于宋国,顶宋天履宋土,食宋粮享宋禄,荷国厚恩,自当秉忠义以报!君王或有不到处,自是吾辈弥补时,若君王至善,事事皆能,吾辈读书学武何用?武兄,此飞不明者也,尚请兄台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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