拔离速勒马回头,一眼扫去,心口一跳:这厮果然厉害!
却是林冲所过处,至少二十名骑士落马,死伤狼藉。
林冲低头看了一眼,膝上三分处,不知谁个一刀把战甲砍透,留下一道不深不浅伤口。
剩下的骑兵,纷纷回头,却见林冲毫无回马继续对冲之意,而是头也不回,奔银术可杀去,银术可身边两千余女真,被他视若无物一般。
银术可见林冲径直杀来,也自一惊,赞叹道:“好胆色!宋人中若多有这般好汉,其天下谁能与争?”
伸手一指:“撒离喝,带兵去杀他!”
其实银术可自家武艺,也不弱了谁人,只是此前桑干河大战,吃岳飞一箭射了手臂,如今一两个月下来,伤势虽然愈了大半,终究有些短力。
撒离喝听见命令,心头一颤,几乎流泪,然而战阵上军令如山,他也不敢多说,狼牙棒一摆,亦领百余人,大叫着杀出。
顷刻之间,两面相撞,林冲大笑道:“嚎哭郎君,我教你个不哭的好法儿!”
撒离喝微一分神,林冲忽然变脸,怒喝一声,长矛当头砸落。
撒离喝晓得他武艺惊人,一丝不敢怠慢,使足了力道,拔狼牙棒架上头顶。
万万料不到,林冲这声势磅礴的一招,竟然是虚的,眼见他架棒,那条蛇矛忽然失了重量一般,轻描淡写往下一转,撒离喝只觉喉头一凉,随即大骇:他划断了我的喉咙了!
林冲一矛掠过撒离喝咽喉,随即拧腰横扫,拔撒离喝周围几个女真兵全部荡开,就在两马交错之际,忽然一跃,上了撒离喝战马,附耳说道:“你死了,以后便不哭也。”
说罢扯着小辫子一拽,把撒离喝丢下马去,就骑了撒离喝这匹好马,不停蹄冲向拔离速一伙!
有分教:将军甘掷死生轻,耀日辉煌兵甲明。怒马狂矛千军裂,郎君从此止悲声。
第658章 江山代有英杰出
撒离喝虽爱哭,武艺却非弱手,女真虽然豪杰辈出,“嚎哭郎君”四字,也是无人不知的字号。
谁曾想一个照面,便被杀人夺马,这还不是甚么冷箭暗算,而是光明正大的骑兵对冲。
银术可惊骇之余,不由失态,一声嚎叫,嗓子都叫破了:“放箭吖噫!”
那些女真兵,反应也是快极了,银术可声音未落,众人齐齐摸出弓箭乱射。
林冲夺撒离喝战马,本是神来一笔,省了自己掉转马头、重新加速的功夫。
然而银术可应对奇速,后面金兵乱箭射来,须知挡身前箭易,遮背后箭难,林冲一惊,忙使个鞍里藏身功夫,周身避在战马腹下,只有马臀中了两箭,疼痛之余,其速更增。
不过几个呼吸功夫,这马已撞入拔离速阵中,林冲狼腰一挺,复上马鞍,蛇矛呼呼狂舞,往外便杀。
然而他这些日子奔波往返,今日又是连场厮杀恶战、狠招迭出,到了此时,身体已是甚为疲劳,不敢再大开大阖与敌硬捍,转使出一套省力些的杀法——
但见林冲一双手,只握矛杆居中一段,露出矛头、矛尾,两下同样长短,施展开来,便似一个光球护住周身,不求杀敌,只求护身,仗着马力往外硬撞。
一时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双方对冲之下,眼见便要被他撞出阵去,却不料拔离速一直在冷眼旁观,暗自点头道:“此人力气怕是耗尽了,不然如何这等打法?嘿,合该我替撒离喝报仇。”
一叩马腹,斜刺里冲出,金瓜大锤抡起,便要将林冲留在阵中。
林冲虽然疲态已显,兀自听六路、观八方,余光里望见拔离速恶狠狠杀来,心中一凛,暗忖道:锤棍之将,不可力敌,俺若平日,哪里惧他?只是如今强弩之末,难道真个要折在此人手中?
心中涌起不甘,转念忽想:不对吖!这厮却不似是莽夫,否则哪里肯任我杀到此处来?早该出来阻截于我!既然如此……
瞬间念头转定,恰逢拔离速马到,林冲忽把蛇矛哗啦一摆,那矛藏回腰畔,仿佛下一瞬间便要狂猛扎出,怒目扬须,口中暴喝:“金狗,死来!”
拔离速被他一喝,魂魄大冒,狂叫道:“中计了!”
他只道林冲先前乃是故意示弱,专要诱自己出击,好施展杀招,一举击杀自己。
那柄高举的大锤,忙不迭收回,一通狂舞,守住胸口面门,脚下猛踢马腹,逼迫坐骑跳开。
好一通忙碌罢,也不知自己究竟死未,摸了摸周身,似乎无血,愕然扭头,却见林冲早已冲到了数丈之外,看都不曾看他一眼!
“哇呀呀呀!”拔离速一声怒吼,又羞又恼,这才晓得自己的确是中计了,只不过中的不是“示弱”,而是“佯强”。
羞怒之余、又不由佩服,晓得自己亲眼见他寰州逞凶、秒杀撒离喝,已是种下了阴影,这才轻易中计。
林冲唬退拔离速,顷刻间冲了出来,拔离速所部连忙调转马头要追,却又挡住了后面骑兵,速度一缓,林冲马不停蹄,眼见便要逃远。
银术可见自家兄弟不曾留住林冲,勃然大怒,一跃而起,笔直站在马鞍上,弯弓搭箭,全力一扯,那弓崩的满月一般,咔咔乱响,觑个较亲,撒手处,箭似流星,一箭正中林冲战马后蹄。
马儿悲嘶一声,翻身倒地,林冲从马上撞下,全仗身手利落,就地一滚,不曾受伤,连忙捡起蛇矛,回头望去,金兵如潮而来,心中顿时一片冰寒。
罢了!某已尽力,竟不能脱身,可见命该如此!况且大丈夫战死于异族之手,足以称雄,吾又如何放不下的?
想到这里,林冲轻轻一笑,望西面看了一眼:哥哥,雄图霸业皆在脚下,恕小弟不能同行也。
把蛇矛一紧,吐个门户,任由金兵团团围住自己。
银术可射这一箭,近乎痊愈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从护臂中流出。
他却视若未见,提马上来,举起手臂笑道:“吾若没这旧伤,方才一箭已射杀了你。既然你命不该绝,我倒要多问一声——好汉子,可肯降了我大金国?我和娄室一同保举你猛安之位,待打下宋土,裂土封王,也未可知。”
一旁完颜骨赧皱眉道:“银术可,这宋人杀了撒离喝。”
银术可轻轻摇头:“何止撒离喝?他杀了我好几名爱将!只是战阵之上,各为其主,我杀他、他杀我,都是各自本分,难道还要记仇?况且这个世间,好汉毕竟有数,我大金要并吞海内,正要多多好汉齐心效力才好。”
林冲听他这一番话,喝彩道:“俺随哥哥出使你金国,途中便久闻你银术可大名,阿骨打皇帝驾前,也曾与你共饮。只是今日听了你这番话,才知端的有见识、有胸襟!女真人中,有你这等磊落汉子,怪不得能从困顿中崛起。”
银术可听他此言真心实意,不由欢喜,认为乃是知音,点头笑道:“汉家有一句话,叫做英雄识英雄、英雄重英雄。你能说出这番话,便不愧俺看重于你!降了吧,你若肯降,我有一个女儿正值妙龄,还要招你做个女婿。”
林冲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不过我汉家还有一句话,大丈夫既逢明主,便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岂有易主而求生者,堪谓之丈夫乎?银术可,不必多说,且看林某强弩之末,能拉你多少女真垫背!”
银术可闻言,身躯微颤,轻轻点头道:“果然是大丈夫、好汉子!既然如此,便好生送你……”
话没说完,忽听蹄声大动,银术可讶然看去,却是数百铁骑,狂奔而来,领头一将,手舞双鞭,嘶声大喝道:“金狗,休伤我哥哥,呼延灼来也!”
银术可静静看了片刻,失笑道:“怪不得你舍死缠斗,原来你们的兵马正和别人打仗,呵呵,这支重骑,练得不错,只是重骑冲杀虽厉,不耐鏖战,你看他冲来之势,显然马力已乏,不过是送些好铁甲于我!”
当即下令道:“拔离速,你带一千人,与他缠斗,这些铁甲、马具,尽数都给我夺来。”
拔离速高声领命,一挥手,带了千人队迎向呼延灼。
林冲情急,大叫道:“呼延灼,走啊!”
呼延灼仰天大笑:“哥哥看不起我么?我若弃你而逃,黄泉下也见不得祖宗!你莫忘了,某家姓的乃是呼延!哇呀呀呀呀!”
大喝声中,左鞭快如雷,右鞭重似山,啪啪几下,砸得一片女真兵顿时落马。
银术可点头叹道:“宋人这般多好汉!若有个明君肯用,岂有吾等的活路?”
完颜骨赧狞笑道:“不怕他好汉多,杀一个,少一个,待杀尽了,便无忧也。众将士,不必与此人缠斗,乱箭射杀了他!”
话音未落,忽然听个苍老声音高喝道:“数千年中国,好男儿辈出,你杀得尽么?”
便见一道身影,身着并州新军服色,手提长枪一根,纵身一跃,凌空飞渡数丈,一枪插入完颜骨赧咽喉!
这正是:华夏何曾少丈夫?江山代有英杰出。是非留与后人话,对错任凭青史书!
第659章 轻若重时又还轻
“数千年中国,好男儿辈出,你杀得尽么?”
金将喝令射杀林冲,林冲双眉一竖,正待奋起搏命,忽然有人暴喝跃出,凌空一枪,刺杀完颜骨赧!
此人身形如风,一时看不清面目,但林冲听其声音、观其枪势,已是周身一颤,失声叫道:“师父!”
刺他那人身形一拧,一脚踢落完颜骨赧尸身,就势夺了马去,长枪一摆,恍若花开荼蘼、风中轻颤,周遭七八个金兵,咽喉齐齐飙血,翻倒马下。
那人这才侧头看向林冲,欣慰一笑:“单骑荡阵,宁死不屈!林冲,老夫恨你落草失节,本不肯受你这称呼,却喜你终不失丈夫本色,便应你一声罢!”
“师父!”林冲听得那人言语,不由热泪盈眶,又叫一声。
银术可讶然望去,却见此人七十余岁年纪,生得鹤发鸡皮,身躯消瘦,一身骨架却极粗大,身上皮甲紧巴巴的,极不合体,也不知是谁处扒来的。
那老者白眉一扬,喝道:“金狗!老夫周侗,本要去潼关杀西夏人,不料遇见你这一伙肆虐地方,索性先杀尽你等,再去寻夏狗麻烦。”
银术可惊道:“周侗!宋国武宗!”
林冲亦是恍然:是了,师父本是华州潼关人氏,想必是听说西夏来攻,故欲还乡效力,途中却是遇见娄室等北上。
他这番猜测,大致属实。
却说数年之前,周侗授徒麒麟村,曹操来访,双方话不投机,大吵一场。
老曹能言善辩,说得周侗吐血晕厥,好容易请得名医救下命来,却也大病一场,在病榻上辗转年余,方能行走。
周侗那时已是古稀年龄,虽抵挨过这场病,却也泄了神气,自此老态毕现,不复昔日神勇。
如此几载时光匆匆而过,忽有一日,岳飞的丈人,内黄县县令李春,他亦是周侗的旧相识,前来村中探望。
闲聊之时,说起童贯、种师道兵分两路,讨伐大辽之事,周侗听了,触动心怀,便对岳飞道:“徒弟啊,你如今文武艺皆已习成,国家用人之际,正是你报效之时,老种麾下,有个年轻战将王彦,昔日同我讨教过武艺,有一份香火情,我这便写书一封,荐你去他帐前听用。”
岳飞听了,连连摇头,口称:“师父,如今你老人家这个年纪、这样身体,徒弟朝夕伺候,尚嫌不足,何况从军远赴异域?我不去,只在家中伺候师父。”
周侗听了,顿时大怒:“自古忠孝不能两全,老夫能吃能睡,用你伺候甚么?你若不肯去,便是老夫耽误了你,你滚,滚滚,老夫不要看见你。”
李春心疼女婿,连忙劝道:“鹏举,你且回自家屋头歇息几日,待我慢慢劝你师父。”
岳飞无奈,只得听话归家,不料几日之后,岳父来寻他,开口便道周侗死了,手持遗书一封,让他持了去投王彦,随军征辽。
岳飞听了,恍如晴天霹雳,当即大哭,李春把他带到一个孤零零的坟头上,叹道:“你师父亲口交代,按你脾性,只怕要结庐守孝,若如此,他在地下亦不安泰,令你速速去投军,建功立业,便是你的孝道了。”
岳安人、李夫人也都劝说,岳飞无奈,大哭一场,头上裹条白布儿,带着兄弟几个去投军了。
走到路上,几个小兄弟越想越不对劲,王贵大剌剌便道:“师父那老头儿,这几年精神虽不如以往,人也瘦的厉害,毕竟是宗师修为,如何说死就死了?以俺之见,只怕是有诈!”
张显亦道:“不错!师父以前同我们讲古,不是说过孙策诈死败薛礼,还有周瑜诈死破曹仁?他定是怕我们一意留在身旁尽孝,误了年华,因此想出这条计。”
王贵又道:“你看那日去烧纸,李县主可曾掉泪?还有我等爹娘们,岂有一个落泪的?只我四个,吃大哥一带,都哭成了呆子。”
岳飞一听,深觉有理,当即便要回去探看究竟。
却吃汤怀拉住,劝他道:“师父为人,倔的老牛一般,见你识破了他计策,说不得真要气出好歹,你又何必?所谓老小孩、老小孩,可见人若老了,便和小孩无异,正是要哄他才好,待我们建功立业,做了将军,再去见他,他必然高兴欢喜。”
小兄弟们句句说在理上,岳飞也想明白了情由,遂安下心来,拿了那“遗书”,去寻王彦从军。
岳飞几个去后,周侗依旧在麒麟村居住,或许是岳飞从军,了了他一桩心事,其后数月,身体竟是渐渐好转起来。
谁知好景不长,童贯大败,一路奔逃,辽兵潮水般杀来,大名府竟也陷落。
周侗听说梁中书献了城门,怒不可遏,一人一马来到大名府外,扮成个卖柴的老儿混入城中,当晚跳进梁中书后院,将他夫妻两个尽数杀死。
脱身出来,晓得辽人兵锋已至眼前,便劝麒麟村王、汤、张三家员外,弃了田产家业,打点了细软金帛,带挈岳安人、李夫人、小岳云,由他护送着,匆匆赶路,前往应天府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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