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黑,白萋萋依旧保持着不变的姿势, 坐在院子里。
  婉姨娘的声音已小了许多, 隐有几分嘶哑。
  “萋儿, 萋儿, 我可怜的萋儿……”
  这些话刚开始还有些感情, 到后来越发的干巴, 像是和尚念经一般。她一边念着, 一边不停窥探着周围人的表情和脸色。一旦有人多看了一两眼, 她的声音便有了起伏,听着哀切了几分。若是无人注意她们时,她便与女儿窃窃私语。
  “萋儿, 我们现在怎么办哪?”
  白萋萋听到她这声问话,呆呆愣愣的眼珠子动了动, 下意识去看向不远处。
  屋檐下, 灯笼已起。
  一桌一椅摆在台阶之上, 玉叶金柯般的少女躺在紫檀木的醉翁椅上,轻盖着白狐毛皮的毯子, 慵懒而贵气。
  圆脸的丫头立于桌前,正给少女沏着茶水。茶水幽香四溢,混着琉璃盘的果香一起飘飘散散,惬意而自在。
  明明同处一间宅子,一个院子,境遇却是天上地下。
  白萋萋望着躺在椅子上的少女,眼底隐有些许的不甘。她咬着唇,直至将唇咬到泛白无血。五指不由得用着力,死死揪自己的衣裙。
  这时一个侍卫过来,呈上一方食盒。
  那食盒雕花描金,里面的佳肴更是香气扑鼻,一打开便让人垂涎欲滴。
  多乐将食盒里的菜出来,摆在圆桌上。樱桃肉、蟹粉狮子头、翠珠鱼花、还有龙井虾仁等四道荤菜,再配以茄鲞和紫红玉菜等两道素菜。
  “这些又是小殿下爱吃的菜,萧大人可真是贴心。”
  谢姝不置可否,她深以为在拿捏人心这块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萧翎。萧翎若是想用心,必能让人在吃穿上感到舒服又妥帖。
  如果照这些说来,通晓人心似乎是个极大的优点,她也因此而受了益。
  送饭菜的侍卫刚退下,又过来一个侍卫。只见这侍卫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平静的神色中隐有一丝玩味。
  就着灯火明月,这些精心烹制的佳肴更加美味。
  她慢慢地吃着,无比闲适。
  白萋萋眼底的不甘更甚,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婉姨娘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萋儿,萋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姨娘,……想问问章三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也是世家高门里的姑娘,他怎么能如此作践我?”白萋萋终于出了声,凄切而悲苦。
  “他为何如此,你心知肚明。”
  谢姝冷冷地开口,然后在白萋萋藏不住的怨恨中到了跟前。
  她微俯着身,讥诮地看着白萋萋。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装什么世家高门里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更没有必要摆出这副被人欺负了还无处伸冤的可怜相。”
  “月城公主,你对臣女全是偏见。当初因为臣女那嫡姐,你对臣女生了误会,而今你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还是对臣女没有任何改观?”
  “我倒是很想对你改观,但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高看不起来。你当知世间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但凡你做过什么,必会留下痕迹。”
  且不说这一次的事,便是上回在王府时,她想置自己的嫡姐于死地已是恶毒至极。纵然白蓁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码归一码。
  白萋萋心虚低头,“臣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婉姨娘又哭起来,“公主殿下,我家萋儿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谢姝不看她,目光不离白萋萋,“前几日,我在一家茶楼喝茶,恰好看到你和一名男子进了那家酒楼。”
  白萋萋闻言,猛地抬头。
  “你……”
  “若是我猜得不错,他是不是对你许了天大的承诺?”
  “你……”
  “你不必如此惊讶,这并不难猜。能让你如此不计清白与名声豁出去的东西,要么是泼天的富贵,要么是无上的荣耀与权势。他是不是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嫁人与否,他都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让你成为第二个敬贤皇后。”
  敬贤皇后是大胤第一位皇后,也是李氏第一位摄政监国的皇后。她的贤德名声代代传颂,自来被奉为天下女子表率。但最为让世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她的贤名,而是她二嫁女的身份。
  自她以后,便打破了二嫁女不能入皇族的规矩。
  “……是怎么知道的?”白萋萋的脸白的吓人,眼中满是惊愕之色,这是她和那个人床笫之间的私密话,旁人如何能知。
  她惊疑着,愕然着,又不敢置信着。
  谢姝但笑不语,“你信了?”
  “我……”
  白萋萋当然信了。
  她不信,还能如何?
  “他为了让你相信他,必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赠予你,以做信物。你等了一天,他始终未露面,也不曾捎消息给你,反倒有空回到酒楼去找东西,你猜他找的是什么?”
  方才第二个侍卫传递给谢姝的消息,正是有关李相仲。
  李相仲悄悄回到酒楼,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当他在那雅间之中四处找寻时,被一早守在那里的萧翎和方大人逮个正着。
  当时萧翎的手上,正拿着他要找的东西。
  他一见那东西,整个人都傻了。
  而今,白萋萋听到谢姝的话,也傻了。
  “不,你……们怎么知道的?”
  谢姝自然不会告诉她具体的内情,“苟合之情,岂能当真。便是信物,亦不过是陷阱里的诱饵。就算你真的算计成了,如愿赖上了章也,你真以为他将来会兑现承诺吗?”
  “……会的,他会的,他说过我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处处被自己的庶弟掣肘,如果不是我的出身不够,他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娶我!”
  “他不会娶你,现在不会,将来就更不会。你若真想和他在一起,抛开正室的身份,眼下倒是极好的时机。”
  婉姨娘显然是知情的,听到谢姝的这番话后,拼命地朝白萋萋使眼色。
  白萋萋心犹不甘,“……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可以不听,等到对质之时,若是我没有料错的话,他一定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你头上。看在你我同为女子的份上,我才会好心提醒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说完,谢姝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夜风已起,凉意渐深。
  事关皇孙,势必要捅到景元帝面前。
  景元帝面沉如水,在听完方大人的叙述之后勃然大怒。
  他怒指着跪在殿中的李相仲,“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相仲被逮了一个现形,虽极力解释自己确实在酒楼过了夜,却丝毫不知隔壁发生了何事,但面对方大人说的床铺上残留的男女欢好的痕迹一事时,无法自圆其说。
  他想说许是白天那雅间也住了人,又被方大人一句事发之后那雅间就被清风院掌控之后无言以对。
  章也喊着冤,“陛下,臣不曾与那白二姑娘有约,也不曾与那白二姑娘行过苟且之事。若有半句谎言,臣愿以死谢罪!”
  章相也在,道:“臣愿担保,若这个不孝子有半句谎话,我章家满门愿以死谢罪!”
  “父亲……”章也双手成拳,桃花眼中满是悔恨。他若是再小心一些,若是再警醒一些,又何至于让父亲如此。
  景元帝气得头昏脑胀。
  他指着李相仲的手指都在发抖,忽地转向了安王。
  安王大半夜的被急召入宫,脸色也不好看,“父王,您保重龙体。事情还没弄清楚,未必就是仲儿的错。”
  萧翎上前,行礼,道:“陛下,可要传白氏?”
  “传!”
  很快,白萋萋被带上来,与她一起的是谢姝。
  看到谢姝,景元帝愣了一下。
  谢姝解释过后,他便示意谢姝退到一边。
  经过一天不吃不喝的煎熬之后,白萋萋看上去更加的楚楚可怜。她软软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陛下,臣女,臣女有罪,臣女有罪!”
  方大人得了景元帝的眼色,问她,“白氏,你何罪之有?”
  “臣女最近忧心嫡女,伤心过度,脑子不时犯糊涂。昨晚不是章大人约了臣女,而是……她眼神怯怯地看向李相仲。
  李相仲还想否认,就看到她用帕子抹起眼泪来,那帕子绣工精美不是凡品,但尤为令人侧目的是它的明黄之色。
  “臣女与大殿下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失了分寸。臣女乏累之后离去,不想身体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便折返回去打算歇一歇。谁知认错了门,进了章大人的房间,更没想到一时晕了过去,等醒来后惊慌失……
  听她这么一说,峰回路转。
  李相仲面色不断地变幻着,一时青一时白一时黑,尤其是听到她说起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之后,脸都快挂不住了。
  他先前还否认来着,这下无异于自打耳光。
  不等他为自己辩白,太监来报,说是梁国公求见。
  梁国公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他的庶女孟离。
  当孟离和白萋萋一样诉说她和李相仲相识相处的种种时,李相仲的脸面已经掉到了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陛下,臣女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一时糊涂失了清白,若是大殿下不要臣女,臣女就只能一死!”
  说完,她便要往雕龙包金的柱子上撞。
  谢姝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她哭着,凄凄惨惨。
  梁国公是又气又臊,老脸通红,“陛下,臣教女无方,臣该死!”
  景元帝何尝不是又气又臊,他生平所求便是史书留芳,被世人称之为明君圣贤。而今他的长孙,竟因女色被人指责,他这个当祖父的焉能好受。
  安王也气,却不得不替自己的儿子擦屁股。
  “父皇,仲儿向来稳重,许是在情之一事上太过懵懂,这才铸成大错。儿臣以为,好在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是两情相悦,不如将这二女一起接进王府,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情意。”
  他说的是接进王府,而非娶。
  梁国公不乐意了。
  他的女儿再是庶出,也万没有为妾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