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瑜虽也落得清闲,但到底两辈子第一次吃皇粮,心里颇有些激动, 待得坊间五鼓声起,他便坐不住了。套上昨日夜里摸着打量了好几遍的浅绯直袖袍衫,又戴上官帽, 捋了捋帽子上的细穗,傅瑜看着铜镜中颇显少年意气风发的人影,大踏步的出了院门。
  唤了元志去取大马,傅瑜穿过正院长廊, 就见着正院亭中枝叶繁茂的老银杏树下, 正立着一个站得笔直的人。
  这人一头斑白的发,身穿深紫衮冕,紫衣华裳裳绣了九章走兽, 张牙舞爪的, 甚是唬人。他左手执帽,右手轻轻搭在腰间的一柄金玉饰剑上,远远望之, 便让人心神震动,难以相信他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者。
  “阿爷今日怎的穿上官袍了?”傅瑜心下正好, 此时便是见了往日里一贯怕之避之的老爹也是调侃不误, “我看您上次穿官袍上朝还是去岁年末的时候了。”
  傅骁侧过身, 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
  便是这一眼, 傅瑜又可耻的怂了,不同于以往是被吓的,而是有些触动,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上班打卯。
  傅瑜心下正有些感动,就听得傅骁冷冰冰道:“你大哥当初第一次进军营的时候我便在后面看着,他一举单挑三十个老兵,无一败绩……他从不让我失望。如今轮到你,我看你自幼才疏学浅,文武皆无,怕是会让我安国公傅氏一脉成为笑柄。”
  “……”方才的感动瞬间化为乌有。
  刘荣牵来一匹老马,傅骁走上前去,他拉着马鞍便立刻向上爬,忽而没站稳踉跄了一下,傅瑜忙上前一步让他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再一翻身,傅骁已是稳稳地落在了马背上。
  傅瑜若无其事的拂了拂右肩,走到后面的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儿上,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无比。
  父子二人打马出行。
  刘荣背着手站在府门前,看着东方熹微,看着天际白下打马而去的两人的背影,眯着的眸子中满是笑意,忽而车轮轱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他转身,正见着身形单薄的傅瑾。
  他穿着一身月牙白,一头乌发尽散,有些苍白瘦削的脸上同样看着不远处的两人的背影,只是脸上却平静的让人不忍再看。
  刘荣上前一步,担忧道:“早间寒凉,大郎君怎的穿这么少?”
  傅瑾无所谓地笑笑,只道:“荣叔莫担忧,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无碍的。”
  刘荣有些不赞同地摇摇头,随后上前亲自推着轮椅带他离开。
  傅瑾微微垂着眸子,想起方才自己听到的傅骁的话,心中满是惆怅:从未让他失望吗?傅瑾自嘲一笑,随后右手悄无声息的摸上了自己已然没有丝毫知觉的膝盖。
  他觉得心下闷闷的,压抑的让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刑部隶属尚书省,尚书省官员在皇宫外宫的庆余宫中办事,傅瑜去这里打卯倒与众五品之上的需要上朝的官员同路。
  时辰尚早,但街上除了摆早点的摊子,骑着高头大马前去上朝打卯的大小官员也是络绎不绝。傅骁马速不快不慢,正好让傅瑜能够跟上他的步伐,却也不至于快马加鞭冲到他的前头去。
  傅瑜握着马鞭在马上颠簸,看着傅骁瘦削苍老却仍旧硬挺的脊背,摸着冒出青茬的下巴不语。其实他昨夜太过兴奋,以致于忘了吃夜宵,今天早上又起了大早本打算在街上吃点饼,谁料傅骁一言不发的就要带着他去上朝,以致于傅瑜此时竟然有些不敢下马吃饭。
  傅瑜虽然纨绔,也还是知道臣子上早朝前是不能吃早饭的,只能等到下朝之后再吃。这倒不是皇帝不体恤臣子让他们饿肚子来上朝,而是早朝遇上有争论的事情,大臣们在底下你一言我一语的唾沫星子横飞,万一皇帝兴趣来了走下来听听臣子们的意见,谁想还没听到臣子高见,就先闻了一鼻子韭菜味儿……
  行至午门,马匹不能至,傅瑜跟在傅骁身后一路走来,本以为傅骁会带着他和不少耳熟的官员打招呼,谁料只是带着他行至角落而后便不动了。
  傅骁积威多年,不止傅瑜畏他敬他,往来权臣勋爵也皆敬他畏他,除了阁老崔泽与左仆射章老爷子过来与他打招呼,竟再也无熟人胆敢过来在他面前刷脸熟了。
  熬到宫门大开,傅骁站在一干朝臣中,眼看着就要进宫门,傅瑜走至一旁让出位置,忽而听见一人轻声唤他。
  “阿瑜。”那人轻声唤。
  傅瑜回头,正见傅骁站在人群外看着他,老态初露的脸上面无表情,唯有一双虎目柔了些。
  傅瑜忙走到他身前,低头轻问:“阿爷?”
  傅骁猛然一怔,似才回过神来似的,他摆摆手,没说什么,转身离去。
  傅瑜站在人群外看着那人的背影,突觉这夏日清晨的阳光太过刺眼了些。
  经由内侍带路,傅瑜行至庆余宫,找到刑部所属厉堂,而后穿堂过道,行至秋审处所在的内堂,方才停下打卯。厉堂靠东面一排殿落,错落有致,积了霜的碧瓦上显出一层蒙蒙的雾色,显得愈发冷清。
  傅瑜来的最早,他由内侍领着进了里屋,跨过正堂,进了东厢房才见门窗已开,屋内桌椅齐备,窗边的塌上竟还有茶具棋盘。里间一扇小门通向库房,库房里积压着陈年旧案,空中弥漫着一股防潮的药丸味道。
  秋审处,掌核秋审、朝审之案,内置五品员外两名,从五品员外郎四名,下属官员不定。傅瑜属于四名员外郎之一,算的上秋审处里今年唯一的一个新人。
  傅瑜来的有些早了,上司还在早朝,同僚还在路上,而此时腹内又是空空,思及此,他取了些银钱,嘱咐这送自己来的内侍道:“今天起早了,还未用膳,劳烦领事的帮忙到外头街上买办些吃食来,送一半到太和殿外给安国公,另一半拿过来。”
  此外又加了些碎银子,内侍忙应了。
  傅瑜坐在矮塌上,手执棋子左手右手地下了一会儿,渐觉困了,以臂作枕睡了一会儿。
  及至醒来,却是被同僚摇醒的,他忙谢了,又整理衣衫去请教两个员外。两个员外郎虽已至中年,但都很好说话,只云傅瑜初来乍到不让他接触案件,只叫他从库房里翻些陈年案件来看。
  于是傅瑜就这么看了一白日的案卷,直至下午同僚已在一旁下棋消磨时日,也没有停下。
  魏国各种稀奇古怪的案件不要太多,又都是些已经秋审过的陈年旧案,傅瑜倒也看的津津有味。及至申时下班,傅瑜有些意犹未尽的放下手中卷宗,直出庆余宫,奔向大理寺。
  傅瑜走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见一身绯色官袍的朱然正与身边一头发花白模样的辩论着什么,见出了殿门,二人方才停下,朱然则站在那里看着一旁的牛车慢吞吞接走了这老人。
  傅瑜走上前去,朱然愕然道:“傅二你今日有何要事?”
  傅瑜指着身上这身官袍笑道:“你可好好看看我身上这套衣服,可还算得上朝堂人士。”
  朱然摇头苦笑道:“是我这段时日太忙了,竟忘了今天是你第一次打卯,既然这样,那便去你府上,叫上你大哥,咱们好好喝上一杯。”
  傅瑜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的,朱大哥,你的那个师弟朱焦,到底是何来头?”
  两人一边向马厩走去一边聊,其间傅瑜看着梁行知远远地冲自己点了点头,却因身侧朱然的缘故没有上前来。
  朱然笑道:“你和阿焦倒是臭味相投,他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却是问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你怎么说?”
  朱然道:“自然是让他先听听外面坊间传闻,再自己想,像这样的事情,我怎么好回答他。”
  傅瑜道:“这合你的性子。”
  “岂料他第二日又跑到我面前来,问了我同样的问题,”朱然摆手笑道,“这样我便不能不答啦!我说傅小公爷是个仗着家世权势便嚣张跋扈的二世祖,又最是记仇,比一些娘子们还爱斤斤计较,千万不要得罪他这样小肚鸡肠的郎君。”
  傅瑜一时哑口无言。
  朱然继续道:“这些都是坊间传闻,阿焦也知道。我说,傅家二郎君是我活了三十多年来见过的最有趣的一个人。”
  两人解了马,牵出来,翻身上马前傅瑜忽而问道:“怎么个有趣法?”
  “有趣就是有趣,就是和别人都不一样。”朱然正色道,随即扑哧一声笑了,他问:“你想知道关于阿焦的什么事情?”
  傅瑜将林传之事如实相告,朱然皱眉道:“我辞别恩师十年,十年未见小师弟不假,可阿焦是山脚下一农妇所生,不过满月就被我师父收入门下,如何能成为那林商之子?”
  傅瑜道:“可他们二人长得极为相像。”
  朱然道:“我断案这几年,见过的宗卷中所记载的并无血缘关系的相似之人不再少数。”
  傅瑜不再争论,他又谈及建昭帝的手谕,言明此次乞儿拐卖案他需要协同调查。
  不过刚提及一句此事,方才听了傅瑜关于朱焦身世的猜测仍旧面不改色的朱然,此时却幡然变脸,他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看着傅瑜欲言又止,最后,两人一路无话直冲安国公府的西苑。
  等到两人走到西苑时,见到的就是窗边指导女儿傅莺莺写字的傅瑾,他一身月牙白长衫,长发微散,眉眼温和,看着没有一丝久战沙场之人的血气,反而是虞非晏也难及的君子风范。
  傅莺莺很快行了礼下去了,傅瑾伸手慢慢卷着桌上的宣纸,看着两人笑道:“你们两个一同来我这儿的时候倒是少,怎么了,可有难事?”
  傅瑜还没说话,朱然便问:“陛下让傅二跟随我调查乞儿拐卖一案?”
  “然。”傅瑾点头。
  朱然狠狠地甩了一下袖子,脸色极为难看,他道:“这乞儿拐卖案牵扯甚广,你们府上是什么光景不清楚吗,为什么硬生生地要把一个世子拉下水!”
  傅瑜忍不住道:“此话怎讲?难道不是陛下让我协助你的吗?这件事与阿爷和大哥又有什么关系?”
  傅瑾放下手中卷好的宣纸,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傅瑜的手背,温声道:“勿急,勿气。”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道,复又看向朱然,“你这般气大,可是此事难度超乎想象?”
  朱然坐下,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他重重地方才茶杯,一拍桌子怒道:“此案我调查两月有余,其中涉案人员牵连之广为我生平仅见,江湖人士、商帮人士、地方大族皆有其人手!……甚至我怀疑,朝堂之上亦有得利人。”
  第62章 案子
  夏日悄然而至。
  傅瑜看了眼头顶火.辣辣的太阳, 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使劲的扇着扇子。扇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 却扇来一阵热风, 他一双眼在街边卖凉粉的小摊上划过,又看向走在前方的朱然。
  朱然是军营里出来的, 早年又曾游荡江湖,因此身形算得上壮硕,从背后看他, 只觉这人孔武有力, 断然不好惹。紧身的靛蓝袍子套在他身上显得有些臃肿,衬的他不像是一个翩翩有礼的君子般的读书人,更不像是个儒雅的商人, 而是一个穿上了华服锦衣的武夫。但谁也不会想到, 这样的人, 会是堂堂大理寺少卿, 建昭帝极为信任的人之一。
  傅瑜虽也是轻衣简装, 但早早地卸下了身上那些杂碎的东西, 虽衣着简便,但他生的细皮嫩肉的, 一脸稚气的东张西望,瞧着就像温柔富贵乡里头出来的愣头青。
  两人身后还跟了两个小厮打扮的人,一个唤赖五, 一个叫覃九, 却是朱然的心腹。两人都生的普普通通, 气质凡凡,属于丢在人群中都找不到的人,又加上两人能力不错,朱然这次便带上了两人。
  行至西市锦绣坊,朱然终于停下了脚步。
  傅瑜摇着扇子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一番,但见这坊市外覆朱红内着金粉,空中名贵的熏香和脂粉味融成一团,里间隐隐透出一股凉意,端的是一派富贵之地。
  “祝兄,你口中所说的极乐之地就是这里吗?”傅瑜皱眉道,心下脸上都忍不住生了退意。
  祝髯,化名为一名陕商的朱然指着锦绣坊很是热情洋溢,他面上带着一抹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怪诞的笑意,“小郎君年纪还轻,不晓得人间极乐,祝髯既然和郎君相识,结为忘年交,自然得带郎君来这极乐之地耍耍。若郎君不来,可是看不起为兄?”
  他说的煞有介事,说到最后一句还故作伤感的低头凝视傅瑜,看的傅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傅瑜收了折扇,忙道:“哪里哪里,祝兄好意,我领了便成,想来只是进去玩这么一遭,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只是……”朱然欲言又止。
  傅瑜看着他,问:“祝兄有何难处?”
  “锦绣坊是人间极乐之地不假,但是销金窟,更是真。”
  傅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唉,我还当是何事,在小弟这里,只要是钱的问题,那就不叫问题!”
  傅瑜一番话说得底气十足,摇头晃脑的,一副纨绔公子作风,这倒还真是他本色出演了,因为不管是他扮演的这个富商独子的身份还是他本来的身份,都不缺银钱。
  朱然也笑着,他的右臂搂住了傅瑜的肩膀,两人笑呵呵的往里走,旁人见了都只道两人“兄弟情深”,唯有傅瑜知晓朱然这家伙暗中早揪住了傅瑜肩膀上的嫩肉,掐的他整条手臂都隐隐作痛。
  傅瑜将头凑过去,低声在朱然耳侧道:“朱大哥,我敬你是上司,也敬你是大哥的朋友,可你一言不合就掐我是不是太没伙伴情谊了?”
  朱然道:“你这小子!我这是在教你呢,你刚才那副样子,若不是我在这里,你早叫人吞的皮都不剩了!”
  傅瑜撇嘴不信,他继续道:“你就是看我不顺眼,何必找那么多借口。”
  两人已经进了锦绣坊的大门,身边有龟.公老鸨之类的人上来,都叫朱然使眼色让身后的赖五和覃九给打发了,两人道:“围什么围,没看见这是咱们祝爷吗?都滚远点!”
  这副样子,活生生的章金宝的狗腿样,倒让傅瑜一阵惊愕,实在没想到平日里在大理寺见到的人模人样的同僚竟然也是能做这般模样的。
  朱然松开手臂,推攘着傅瑜向楼上走,他道:“二郎君果真聪明,我也就不找借口了。”
  傅瑜一阵气噎,还没等他开口反驳,朱然便道:“一会儿照演练好的来做。”
  傅瑜忙转过了头,他左顾右盼,看着一楼舞台上袅袅跳着舞的舞姬,又看着身旁来来往往的搂着女人的人们,脸上一时露出五分羞涩三分兴奋两分警惕,叫人一看就知是瞒着家里偷溜到这里来玩的富家子弟。
  然而以上只是傅瑜的脑补,他的演技也根本表达不出“五分羞涩三分兴奋两分警惕”,但他东张西望的模样还是叫朱然心下大安。
  朱然在这里满意傅瑜的表现,殊不知傅瑜也在心底吐槽他:这么个看着就像风月场所的锦绣坊居然是个赌坊,更可怕的是朱然尽然对这里熟的不能再熟……下次去他府上,我定要如实告诉朱大嫂子,以报一掐之仇。
  两人迈过宽大的红木楼梯,一路向上爬,直至三楼,朱然才停下。早有人等候在此,却是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他穿着锦衣华袍,看见朱然便迎了过来,口中忙唤道:“祝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