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自己听错了,颤声问道:“什、什么?”
  梁絮白也是一脸不可置信,皱眉问他哥:“二哥,你没搞错吧?”
  梁宥臣侧眸,眼风淡漠地从他脸上扫过:“你在质疑我?”
  郁楚面无血色,整个人如同被剪断了引线的木偶,四肢百骸散落一地,在心尖震出声声闷响。
  他听见自己开口了,嗓音破碎:“我是个男的,怎、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梁絮白愣愣地看着他哥,总算明白过来方才在医技楼门口,二哥问的那句“他是生理结构正常的男性吗”是什么意思了。
  少顷,梁宥臣将检查结果打印出来,然后从仪器上消除检查记录:“的确很不可思议,但这是不争的事实,根据卵黄囊和胚芽可以粗步判断胎儿有六周以上了。”
  “我虽然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不过在国内医学史上,已经有过一例。”梁宥臣解释道,“医学上有种性别定义,叫‘双性’,具体可分为三种,一种为真两性畸形,具有两套完整的生/殖/器/官;另一种为女假两性畸形,其第一性征表现为男,由b型超声可见,腹内有完整的卵巢和子宫;还有一种则是男假两性,第一性征为女,腹内有睾/丸,俗称‘隐/睾’
  “他这种情况与女假两性相似,可能是先天性,也有可能是后天染色体的自我异常分裂,演变成xxy,从而促进雌激素分泌,并加速了细胞分化。这个过程不可逆,也不稳定,所以才会在盆腔内发育,形成了卵巢和子宫。
  “至于受孕过程,极有可能是通过附着在肠道壁上的微小导管传输,与阴/道受孕过程没有本质的差别。不过这个受孕的概率特别低。”
  大概是觉得自己的话太严肃了,梁宥臣顿了顿,又道,“今年五月,隔壁圣娅妇儿医院就顺利接生了一位怀孕的男性,他是天恒房地产总裁楼时景的同性/爱人明越,和郁楚的情况非常相似。而你之前的腹痛,正是胚胎发育、子宫变大牵引了韧带的现象。”
  郁楚脑袋嗡嗡震响,已经听不进任何话语了。
  双唇紧咬着,连牙关都在打颤。
  他试图咬出一点疼痛来打破这个说法,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
  可下唇溢出的血珠告诉他,此刻所闻,皆是事实。
  如果非说是梦,那也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梦。
  “郁楚?!”梁絮白发现他的异样,当即捏住他的下颌,阻止他继续伤害自己。
  郁楚眼眶通红,呼吸时轻时重。
  此刻的他,情绪非常不稳定。
  “二哥你别说了!”梁絮白轻轻握住他的双肩,用商量的口吻说道,“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
  郁楚没有应声,木讷地滑下检查床,无知无觉地离开了。
  梁絮白从二哥手里拿走检查报告,迅速跟了上去。
  抬步前,他听见二哥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有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
  梁宥臣盯着弟弟微僵的背影,补充道,“检查记录我已经删除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另外——早孕期间,也就是妊娠前三个月内,宜静养,若是不慎磕到碰到,很有可能造成流/产。”梁宥臣说,“他的情况非常特殊,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
  *
  奚晓晓坐在走廊的公共座椅上,十指绞紧,心绪不宁。
  什么病严重到需要彩超来下结论?
  郁哥好不容易有了翻红的机会,若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止步不前,那可真是老天瞎了眼!
  她在这里愤怒、担忧,郁楚已经从彩超室走出来了。
  精致漂亮的脸蛋不见半分血色,双目也如同失了焦,整个人的状态比进去之前要糟糕百倍不止。
  奚晓晓心下一骇,连忙迎上去,谨慎问道:“郁哥,梁院长怎么说?”
  郁楚大概是想回答她的,可是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见他这副模样,奚晓晓更急了,眼泪唰一下夺眶而出。
  “我没事。”良久,郁楚才哑声开口,“送我回家吧。”
  梁絮白将彩超报告折了几折,旋即去握他的手:“我送你。”
  郁楚在他指尖即将触碰到自己掌心时挣开了,无声无息地往扶手电梯走去。
  从医院返回住所的途中,两人一句话也没说。郁楚侧头看向车窗外,任由夜风刮在面上,将眼眶吹得干涩,疼痛。
  梁絮白的心也无法平静下来,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青筋从手背延展而上,连太阳穴的皮肤也在小幅度地跳动着。
  已有三年时间不曾沾过烟的男人,此刻莫名想抽一支烟。
  夜空如墨,却被满城的灯火染成了柑橘的颜色,连风也被这种颜色浸透,带着火焰般的温度,扑打在两人身上。
  回到家后,郁楚一言不发地把自己陷进沙发里,仰面望向虚空,眼尾泛着几许薄红。
  在灯影的映衬下,依稀可见盈盈水光。
  梁絮白不会安慰人,也从未耐着性子哄过谁,现下更是又慌又乱。
  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连呼吸都粗沉了不少。
  那晚。
  慈善夜那晚,因酒店配备的安全套偏小,他无法正常使用,便没有做措施。
  没成想竟然……
  他深吸一口气,在郁楚身前蹲下,尝试去握他的手。
  或许是心情太过低落,郁楚没有反抗,任由他把自己紧紧握住。
  梁絮白下颌微动,喉结艰涩地滚了又滚。
  良久,他徐徐低头,用额尖轻触青年的手背,声音沉哑:“对不起。”
  郁楚面色如初,可是盈满眼眶的雾色骤然凝成了水,不受控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里。
  他张了张嘴,语调哽咽,重复着在医院说过的话:“我是男的,怎么会怀孕呢?”
  梁絮白抬头凝视着他,眉头悄悄颦蹙起来。
  郁楚绽出一抹不达眼底的笑,又道,“其实做彩超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顶多被检查出恶性肿瘤——至少它是个体面的病,可以大大方方地治疗。”
  话音刚落,他又笑了,“没想到竟是个胎儿。”
  是一个存在于男人腹中的胎儿。
  梁絮白不由收紧手,但生怕捏疼了他,又缓缓松开。
  郁楚趁机抽回手,无措地盖在脸上。
  恍然间,小腹开始隐隐做痛。
  得知里面是个小生命后,他再也不愿用手去触碰和按压了。
  它的出现,彻底改变了郁楚的人生。
  前二十年筑建的三观,从今晚开始,要一点一点地崩塌了。
  他不愿意接受自己能怀孩子,也无法接受。
  郁楚强忍腹痛侧躺在沙发上,身体微蜷着,用膝盖抵住小腹。
  梁絮白蹲在地上,目光始终落在郁楚身上,饶是双腿早已麻木,也浑然不觉。
  许久之后,他倾身凑近,用粗粝的指腹擦去郁楚眼角的水渍,郁楚轻掀眼皮,看他一眼后又垂下了目光,有气无力地说道:“梁总,你回去吧。”
  梁絮白一动不动,无声拒绝着。
  郁楚情绪低落,似有一根弦绷在脑海里,随时都会断裂。
  他没心思和这位少爷打太极,连日来的高强度工作本就让他疲惫不堪,今晚的冲击更是让他窒闷痛苦,所以在情绪崩溃之前,他默默地合上了眼。
  仿佛这样做了,就能把烦恼通通摒弃。
  然而收效甚微。
  梁宥臣的话不断回旋在脑海里,像一台回循环播放的黑胶唱片机,不断地告诉他:你怀孕了。
  「你怀孕了。」
  「这是不争的事实。」
  郁楚心绪烦闷,可是孕期的生理反应很快便占据了上风,睡意席卷而来,让他在痛苦中缓缓进入了睡眠。
  夜更深沉了,星子垂悬,闪烁着微光。
  梁絮白仍旧蹲在地上,目光时而落在郁楚的脸上,时而凝在他的腹部——那个孕育着他们的孩子的地方。
  他抬手,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轻轻按在那儿。
  明明才一个多月,掌心却像是感知到了生命的存在。
  梁絮白眉心微蹙,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境,万般复杂的情绪齐齐涌入心房,再由血液冲刷,流向四肢百骸。
  良久,他撑着膝盖艰难起身,待双腿缓过那阵麻劲儿后才小心翼翼地抱起郁楚,把他送回卧室里。
  空间寂静,便显得心跳声格外有力量感。
  梁絮白大剌剌地靠坐在飘窗上,皎白月色将他的身影拉长,与地毯上那朵硕大的玫瑰重叠着。
  原本在江边吃烧烤的人突然急匆匆离去,朋友们自是担忧,微信里堆满了关切。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逐一搪塞过去:「老婆要生了,喊我过来陪产。」
  朋友吃惊:「????你有别的女人了????」
  梁絮白:「?」
  他又打字:「你这猪脑子,想啥呢。是……郁楚病了」
  朋友问:「郁楚?他怎么了?」
  紧接着又打趣,「不是不喜欢吗?这一听到出事儿了,你他妈跑得比狗都快。」
  梁絮白:「老子乐意」
  他懒得再扯下去,忽略了后面的回复,然后点开梁导的微信,敲出一行字,准备给郁楚请假。
  思索几秒后,他觉得这事儿应该由沐蓉出面比较合适,毕竟她是郁楚的经纪人,比他……
  暂时比他名正言顺。
  等事情都处理妥善后,梁絮白转过脸,视线掠向床面,落在那张熟睡的脸颊上。
  微顿片刻,他赤脚走出卧室,来到阳台,拨通了梁宥臣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