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力而缓慢地睁开眼,却在昏暗的光影中逐渐看清了自己床边的身影。
  那身影一如既往用端正和慵懒兼备的姿态坐在床旁边的雕花椅上,怀里抱着一只猫,是成年状态下的六月。
  他身穿赛车制服,看起来比平时更加恣意而清俊。
  他旁若无人地轻轻将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温柔而认真地梳理着六月的毛发,六月乖巧地趴在他的怀里。
  他抱着六月的动作十分娴熟,不经意抬眼,恰好发现床上躺着的苏溪,随即笑了开来,轻声道:
  “苏溪,你醒了啊……”
  朦胧的光影交错中,她从他眼中看到了霞光普照下的金色夕阳,安静又温柔。
  他笑容温暖璀璨,带着充沛热烈的开心感,那是他每次见到自己都会露出的笑容。
  苏溪保持着躺在床上的姿势,一动不动,极尽珍惜地看着他的脸。
  “苏溪,你最近过得好吗,有没有注意按时吃饭?”
  他又问了一句。
  苏溪怔怔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他又接二连三问了好几个问题,依旧是很宁静的语气和温雅的神情。
  “苏溪,你最近开心吗,我从摩洛哥给你带了礼物,手工绘制的彩陶茶杯,你肯定会喜欢的。”
  “苏溪,如果今年生日我不在的话,我还是会让人帮我送鲜花上门,你记得查收,等我回来之后再给你补过。 ”
  “苏溪,当你在晚上感到孤独的时候,可以打电话给我,我随时可以陪你说说话。”
  “苏溪,不要伤怀于你的父母,他们没能给你的爱,我能给你,我多爱你啊。”
  “苏溪……”
  “苏溪……”
  “苏溪,可不可以回应一下我?”
  他自说自话很久,最后一句话,带着哀求,双眼有些黯然地看着她。
  苏溪不说话,她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温柔的笑容,赛车服,成年状态的六月,无微不至的关怀……
  这几个特征是她判断真实与否的方法。
  一切都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都是梦境!是虚无!是谵妄!
  但是她总是不舍醒来。
  梦境是恩赐,是人能与阴阳永隔的故人相见的方式。
  她无数次想回应他,但是心理医生告诉她,不能回应,否则会成为真正的精神病人。
  所以她每次都沉默地看着他,最终眼泪沾湿枕头,涕泗倾颜。
  苏溪总是发现,当自己越想看清他的模样的时候,眼前就越模糊,遮蔽视线 。
  眼泪大片涌出,心中却车轮滚滚尽,知晓那远去风帆已逝,徒留追忆。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当苏溪重新睁眼的时候,眼前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张无人的雕花椅。
  外界的光线在窗帘的遮蔽下,早已不知身处怎样的时刻。
  屋门被人轻叩三声,响声礼貌。
  她并没有将屋门关死,而是留了个缝隙。
  苏溪侧躺在床上没有动弹,双眼紧紧盯着刚才那把椅子。
  杜修延在梦里坐的椅子。
  黑暗阴沉中,苏溪整个人陷在黑暗中,木讷地盯着眼前。
  那敲门声充耳不闻,她未作反应,甚至以为自己是不是还处于梦里。
  她眼神已然平静,只有满脸那未干的泪痕。
  见她不作回应,门外的敲门声又响起了。
  她浑身一个激灵,意识恍惚地起身,如一缕魂魄一样幽幽走到门前,然后将门锁下按,缓缓打开。
  眼前是和梦里一样的脸庞,但是神情却截然不同。
  她似乎还没从梦中回神,盯着眼前这张脸看了很久。
  “苏溪,你梦魇了。”
  他的声音……
  在恍惚间,确实好像从梦中一样。
  她的脸庞彼时面无表情,如一尊冰雕没有被注入心魂。
  自己仿佛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但二者她都不可触碰。
  苏溪双眼寂静,仰头看了他的脸半晌,正当她对他缓缓伸出手,想靠近那清俊的容颜,想看看这到底是不是梦境时……
  “喵呜……”
  六月从沙发上跳了下来,走到她的脚下,用脸蹭着她的小腿。
  苏溪失神地低头。
  幼猫状态的六月,拄着拐杖的杜修延,厨房内慢速沸腾的糯米藕,空气中的冷调香……
  这次,是现实,不是梦。
  在杜修延担忧惶惑掺半的神情中,苏溪刚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她强忍痛楚地闭上双眼,再也没能阻挡从眼眶中涌出的两行清泪。
  她多希望从眼前杜修延的口中,听到他清越的声音:
  【苏溪,夏天到了,我给你做了薄荷西瓜冰。】
  她滑坐在地,抱着双膝,将头深深埋入膝间,无声抽泣。
  那些记忆里被唤醒的难以描述的温柔,会让她总是记起那逝去的人,她在杜修延死后,有着比生时更强烈得多的眷恋。
  面前的身影,缓缓在苏溪面前倾身。
  他的左腿无法弯曲,只能将房门内的椅子无声地挪到自己身旁,坐下。
  他的手在半空中犹豫了很久,才最终轻置在苏溪的头上。
  苏溪从伤感中愣了愣神,从双膝中很慢地露出一双通红的眼睛,睫毛沾湿, 如在被雨水砸中而坠落在沙地挣扎的枯叶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