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书屋 > 都市生活 > 灯花笑 > 第22节
  万福看向帘后,语气一片恳求:“小姐,小的就知道这么多了,求你放过全儿吧!”
  他起身走到帘后,不敢贸然掀开竹帘去看对方的脸,只“咚咚”朝人影磕了几个响头。
  对方叹息一声:“万老爷说的话,虽不真切,勉强也有些分量。既如此,这张欠契就还你。”
  只听“嘶——”的一声,竹帘被人从一旁撩起,一只雪白的手从里伸了出来,还未叫万福看清,就有两张雪片从帘后飘飘摇摇地落到他脚边。
  万福捡起来一看,竟是万全写的三千两欠契,被撕成两半。
  他心中一喜,忙又将那欠契撕得更碎,再把碎纸揣进袖中,又央求道:“小姐,那全儿……”
  帘后的人影捧起茶,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才道:“万老爷,我刚刚说,你说得好,便将欠契撕了。但我没说过,你说得好,就放人。”
  万福脸色一变:“既没有欠债,快活楼焉有不放人的道理?就算是赌坊规矩,欠债已清,莫非还要一直扣着人不成?”
  帘后人轻笑道:“万老爷不必生气,不提别的,你真的觉得,令郎现在归家,是件好事么?”
  “什么意思?”
  “万老爷似乎忘了,三千两的欠契作废,可令郎实实在在挪用了柯大爷私产之事不是假的。以万老爷之家资,要凑够两千两好像有些困难。偷窃主子财物的奴才,一旦被发现,打死也是轻的。又或者,”她笑道:“万老爷与柯大爷主仆情深,万老爷笃定就算柯大爷发现自己银子没了,也不会怪责令郎,放令郎一条生路?”
  万福手心登时冒出一层细汗。
  柯承兴会放万全一条生路吗?
  不会的,或许从前会。但如今秦氏管家,柯承兴手头紧得很,这两千两银子好容易瞒着秦氏藏下来,要是被柯承兴发现,别说是万全,就算是他也吃不了兜着走。
  帘后人又道:“或许万老爷想,不如将今日与我见面一事对柯大爷和盘托出,或许柯大爷会体谅伱的苦衷,与你一致对外,反将令郎的错处轻轻揭过。”
  万福心中一跳,他的确是这样想过。对方既是冲着柯家而来,对万全设局,将此事告诉柯承兴,或许柯承兴会放他们一线生机。
  他看向帘后的人影,心中不免有些骇然,这人……怎会如此度量他心?
  对方轻轻一笑:“万老爷真是忠心,或许正因如此,柯大爷才对你如此看重。不过,陆氏死后,柯大爷还能留你在身边,正是因为你从不多问陆氏有关,口风也严,哪怕对着你的妻儿都不曾吐露一言半句。”
  “今日万老爷将此事告诉我,或许柯大爷会想,你将此事告诉我,难不成就没有告诉过别人?也许令正、令郎也都听过此事。”
  “就算真没有也没关系,只要让柯大爷如此觉得,就可以了。”
  她道:“柯家往日伺候陆氏的那些丫鬟,万老爷不是已经亲眼见到其下场了么?”
  一席话说得万福骨寒毛竖、惊魂魄散。
  要是让柯承兴怀疑万全也知道了此事,无论如何,万全都逃不过一死了。
  这人一开始,就对他势在必得。
  万福委顿在地。
  凡所作为,必为利益图谋。对方对柯家事了如指掌,又步步紧逼,分明是要用他来对付整个柯家。说起来,柯家自打攀上太师府开始,瓷窑生意蒸蒸日上,眼红的同行不在少数。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也说不定。
  对方想用陆氏之死来对付柯家,他一个做奴才的只能任人摆布。甚至今日这竹帘后的女人,也许只是個喽啰,背后真正的主子,甚至都未露面。
  万福面如死灰,失神地问:“小姐想要做什么?”
  “我想请万老爷为我做事。”
  “万老爷若答应,我便让人好好照顾令郎,直到此事彻底平息。”
  “若不答应也无妨,我会在今夜将令郎送回,同时告知柯府令郎挪用私产赌钱一事,顺带当着令郎的面提一提陆氏。”
  万福猛地抬头。
  帘后人声音不疾不徐:“万老爷放心,我不会伤害令郎,也不会对你咄咄相逼。万老爷可以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写信送到快活楼。”
  她起身,影子在青色竹帘后勾勒出一抹朦胧暗迹。
  “但我这人耐心不足,等不了太久。”
  “所以,”她淡淡开口,“明日酉时前,给我答案。”
  第三十五章 陪葬
  陆瞳戴上幕篱,出了竹里馆,银筝从外头迎上来。
  她走到陆瞳身侧,低声道:“姑娘,银票已经尽数交给曹爷了。”
  陆瞳点头:“好。”
  快活楼的曹爷,原本无赖出身,不知从哪得了运道,攀上了贵人,得以在城南的清河街开了一处赌坊。
  曹爷从前就是在赌场放债吃利钱起家,胆子本就大,如今有贵人在身后撑腰,更不将人放在眼里。当日陆瞳去赌坊,曹爷不是没看出来银筝出千设局,不过,当陆瞳将银筝赢来的两千两银票交给曹爷时,曹爷便很乐意帮陆瞳这个忙了。
  曹爷只要银子,至于底下的暗涌官司一概不管。何况能在城南开赌坊的,背后焉能没有大树倚靠?就算万全搬出柯家,可万福终究只是柯家的小厮。
  一个小厮,曹爷还真不放在眼里。
  有关曹爷的事,是先前在医馆里无事闲谈时,从杜长卿嘴里得知的。他从前是浪荡子,盛京但凡有个青楼赌坊,他比谁都门儿清。随口那么一提曹爷的话,却叫陆瞳记在了心上。于是设了这么出局,请万全入瓮。
  如今曹爷得了偌大一笔银子,便顺手人情帮着陆瞳扣下万全,也教陆瞳省了许多事。
  银筝看先前喊来的马车已经到了,忙拉着陆瞳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在盛京街道上转了好几圈,陆瞳与银筝又倒换了几次,确定无人跟在身后时,二人才姗姗回到医馆。
  医馆里,杜长卿正趴在药柜前看雨,见二人回来,便抬一抬眼皮子,抱怨道:“陆大夫,大雨天还往外跑,你也不怕湿了鞋。”
  银筝一边收伞,一边瞅着他:“反正医馆里这几日买药茶的人少,杜掌柜一人就够了。我陪姑娘出去走走,恰好瞧瞧盛京的雨景。”
  杜长卿呵呵笑了两声:“还挺有雅兴。只是真想赏雨,何不到城南遇仙楼去赏?那楼上临河见柳,一到雨天,烟雨濛濛,河水都是青的,要是找個画舫坐在里头就更好了,请船娘来弹几句琴,再喝点温酒,叫一碟鹅油卷,那才叫人间乐事……”
  他兀自说得沉醉,一抬眼,发现面前空无一人。唯有阿城指了指里间,对他眨了眨眼:“她俩进去了。”
  杜长卿恼道:“没礼貌,倒是听人把话说完啊!”
  陆瞳此刻,着实没什么心情听杜长卿的显摆。
  绕过小院,进了屋,银筝帮陆瞳将被雨打湿的衣裳脱下,换了一身灰蓝的素罗薄衫,又将湿衣裳拿到檐下里去洗了。
  陆瞳在桌前坐了下来。
  桌上的竹节旧笔筒里斜斜插着两只狼毫,窗前摆着笔墨。
  这是银筝从屋里的黄木柜格子中翻出来的,许是从前住在这里的主人所留旧物。银筝有时候会在窗前写字,映着梅枝,临风伴月,颇有意趣。
  陆瞳很少写字。
  大多数时候,她都在院子里碾药,今日却坐在桌前,取了纸笔,又蘸了墨,写了个“柯”字。
  字迹与银筝的簪花小楷不同,非但不娟秀,反而十分潦草狂放。
  陆瞳望着那个“柯”字,微微失神。
  父亲是教书先生,家中三个孩子课业皆由父亲亲自启蒙。陆柔的字温润闲雅、秀妍飘逸。陆谦的字结体谨严、遒劲庄重。唯有陆瞳写字,胡画一气,喜怒随心。
  父亲总被她交上来的书法气得跳脚,愈罚愈草,愈草愈罚。于是陆谦背着父亲寻了一本字帖,偷偷塞给她道:“这是名家程大师的字帖,他的字诡形怪状,志在新奇,比别的字帖更适合你。你好好写,别再乱画了,省得爹成日骂你,听得人心烦。”
  陆瞳翻看那字帖,果真甚合她意,于是将字帖翻来覆去地摹,都快将帖子摹烂了。后来才知道,那字帖贵得很,足足要一两银子,陆谦为了攒钱买这本字帖,替家中富裕的同窗抄了整整半年的书稿。
  陆瞳望着白纸上的黑字。
  那本字帖早就不知道遗失到哪里去了,但如今一落笔,竟还是当年的字迹。
  她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提起笔,在“柯”字后,添了“戚太师”与“审刑院”两个名字。
  今日她见了万福,万福虽有所隐瞒,但很明显,整件事情的脉络已经非常清晰了。
  永昌三十七年,惊蛰后的三月,陆柔在丰乐楼中不幸遭遇太师府公子凌辱。
  柯家畏惧太师府权势,将此事按下,甚至为求发达,不惜变做伥鬼,将陆柔锁在家中,污蔑她染了疯病。
  但陆柔并非逆来顺受之人,遭此横祸,无论如何非要讨个公道,更不愿意被当作疯子囚禁于柯府之中,于是写信寄往常武县向陆谦求助。
  陆柔写信一事不知为何被柯承兴知道了,同时柯家发现陆柔有了身孕。同年六月,太师府的人同柯家施压,于是柯家、或者说柯承兴杀陆柔灭口。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解释为何前一日太师府来人,第二日陆柔就投池,并在陆柔死后不久柯家的窑瓷生意得太师府中看重。
  种种行径,更像是太师府威逼利诱,以陆柔性命换取柯家腾达。
  陆柔死后不久,陆谦进京,先进柯家质问陆柔之死,之后不久,陆谦锒铛入狱,审刑院详断官范大人治罪陆谦。
  陆瞳在“审刑院”三个字上,重重打了一个圈。
  陆谦一定是发现了什么,否则不会莫名其妙背上这样一个罪名。看上去正像是因陆谦之行,连累父亲与母亲都一并出事。
  陆谦发现的线索,一定很重要……
  陆瞳握紧了笔。
  常武县的人说陆谦是三月得到了陆柔死讯,可那时候陆柔分明还活着。是谁买通了、或者说误导了常武县的四邻,到底是何人有这般大的手笔?
  仅仅一个太师府,就能这样只手遮天吗?
  陆瞳眼底掠过一丝冷意。
  银筝洗完衣裳晾好,从外头进来,见陆瞳写在纸上的字,不由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会儿,银筝才开口道:“姑娘今日见了柯大老爷的小厮,如果他愿意为姑娘做事……”
  “……姑娘是打算找出真相,替陆家平反么?”
  “平反?”陆瞳望着窗外,低声自语。
  时节快近夏了,今日有雨,天色不如以往澄净,黑云翻墨,有轻雷滚响。
  她抬头,幽冷黑眸映着浓云,似有戾气一闪而过。
  平反做什么?
  真相又有什么用?
  陆柔被污,不愿忍气,拼了命地想要求一个公道,结果被溺寒池,成为芳魂一捧。
  陆谦心痛长姐,心怀正义,不顾世情凉薄也要亲自奔走搜寻证据,结果声名尽毁,到死也没能扒开真相让天下窥见。
  还有她的爹娘,做好人做了一辈子,却落得那么个灭门绝户的凄惨下场。
  找出真相,就能平反么?
  就算平反,就能让那些人恶有恶报么?
  戚太师既然能买通柯家,买通审刑院,或许未来还会买通大理寺,又或者他与皇亲国戚沾亲带故,就算真相大白,有天子庇佑,不会治他死罪,关个三五年便又放出来,重重拿起,轻轻放下。
  可她陆家的四口人命却不会再回来了。
  凭什么?